作者:青色兔子
杨太尉此来显然是怀抱了巨大诚意的,对谢钧恳切又道:“皇帝如今坚持不肯立储,我也很清楚原因。外头都说是因为废太子周瞻谋逆一事,叫皇帝寒了心。其实我那两年在旁边看着,周瞻之所以会谋逆,便是察觉自己渐失了上意。皇帝是早已动了要废他的心,所以周瞻乃是逼不得已、铤而走险。只是皇帝深沉有度,当时动了废储君心思一事,知道的人没有几个。真要论起来,皇帝是给储君的声势吓住了。”
当初周瞻初立,朝中大臣立时大批投往周瞻门下。
除了极少数老成持重的臣子,又或是皇帝多年的心腹重臣,几乎都滑向了新君。
如果没有后来的惊变,再下去两三年,皇帝的命令怕是就出不了皇宫了。
所以哪怕周瞻按捺住没有带兵谋逆,也迟早会被皇帝废掉。
“要让皇帝情愿立储君,这储君的身份就不能太正。而要让满朝文武都赞同,这储君的身份就不能太不正。”杨太尉的话听起来很绕,其实自有深意。
周瞻之死,死在他身份太正。
穆武败退,败在他身份太不正。
“我的一点想法是,储君最好年纪小一些。小一些,皇帝便自在些。”杨太尉盯着谢钧的面色,轻声道:“譬如从在外几个王爷的孙子辈中,选几个聪明伶俐的,入建业读书……”
谢钧眉心一动,抬眸对上杨太尉的视线。
杨太尉揣摩着谢钧的神色,愈发轻声,道:“若是还有纷争,不如从最年长的英王府中,选一个皇孙出来……”
谢钧终于开口,道:“英王世子妃的父亲,不正是给四公主斩了的柳猛?”
“正是。”
谢钧身体往椅子上一靠,道:“那世子妃膝下有几个孩子?”
杨太尉是有备而来,了解的很清楚,道:“长子如今四岁,肚中还怀着一个。”
谢钧慢悠悠道:“四岁……”
一个四岁的孩子,若是抱到建业城中来,从此不见亲生父母,待到长大时,几乎便如同皇帝亲生的孩子一般。
杨太尉见谢钧仿佛意动,松了口气,也仰靠到椅背上,叹气道:“平白无故的,我也不愿来做这恶人。皇帝不想立储,底下的大臣们却各有想法。一国当有储君,才是长久安稳之法。”
谢钧又看他一眼,道:“这法子,陛下能答应?”
杨太尉叹气道:“陛下如今也没有多少路能走。”
原本三个儿子,已经死了两个,剩个一个别说无心政务,就是有心政务,皇帝自己也要斟酌一番,不能等闲拿出来,珍贵着呢。原本打算扶持外甥穆武,挡一挡风波,谁知道适得其反。还有一个女儿,外姓根本过不了周氏旧臣这一关;即便改回姓氏来,以女儿的身份继承帝位,是亘古未有的,动摇现行的社会根基。若是公主能继承帝位,那世家的女儿岂不是能出仕为官?那寻常人家的女儿岂不是能读书做事?乱了朝纲!
谢钧听出来了,杨太尉这办法也不是真就认准了英王的嫡孙,不过是从上百个皇孙中选一个年龄身份合适的,先把储君位置占住了,让皇帝接受立储这件事情。至于最后真正登基的是不是英王的孙子,又或者换成了旁的皇孙,那是另外的故事。但是杨太尉既然对雍州的情况那么了解,与在南阳的英王说不定暗中有些来往,那么他推举英王的皇孙做储君,虽然看起来还前路艰难,但一旦最后做成了,那杨太尉便会是新君在朝中最信任的人。
这是一笔豪赌。
皇帝年已过半百,朝中有野心的人都按奈不住,想要参与这场豪赌了。
哪怕此前已经有人在废太子周瞻身上赌输了,连性命都赔进去了。
可一旦赢了,便是从龙之功。
下注的人,总是认为前人能力不足、而自己一定会赢。
谢钧端起茶盏来,借着饮茶的动作,理顺思绪,对上杨太尉探寻的目光,淡淡一笑,道:“太尉大人如此信得过我,我又怎好拂了大人一番好意?”
杨太尉心中一喜,这事儿若是有谢钧出头,可就显得他更加“无私”了。而且有谢钧襄助,成事的可能也就大大提升了。
谢钧垂眸,轻声又道:“不过我已经另有准备支持的储君人选了。”
杨太尉一愣,若不是涵养好,简直想当面骂人——既然有了别的支持,还放任他把话说完,这不是耍人玩吗?
杨太尉忍怒一瞬,笑道:“哦?不知太傅大人中意哪一位人选?在下也想参详一二。”
谢钧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莞尔一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支持的乃是四公主殿下。”
杨太尉又是一愣,拂袖起身,不悦道:“在下诚恳与太傅相谈,太傅却拿在下消遣。”
谢钧岿然不动,悠然道:“太尉大人说的是实话,我说的也是实话,何必动怒?”
杨太尉疑惑难言,仔细看了谢钧两眼,重又坐了下来,道:“可是……我看太傅方才言谈间,并不喜那四公主,怎么?”
谢钧老神在在道:“我不喜欢四公主这个人,跟她适合做储君,是两件事情。”
一时杨太尉半信半疑离开,原本跪坐在一旁的流云上前为谢钧换新香,轻声问道:“郎君,您真要支持四公主殿下做储君吗?”她吃吃笑,“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
谢钧犹端着半盏冷了的茶,像是有点出神,听了流云的话,低头向她看来,轻声道:“乖孩子,你说的对,世上没有这样的事情。”
流云困惑道:“那郎君还要做这样的事情?”
谢钧抚摸着她天真的面容,露出一个有几分残酷的笑容,“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杀人的法子,叫‘捧杀’。”
雍州行宫中,穆明珠对于谢钧要“捧杀”她的计划一无所知。
穆明珠跟宋冰、虞岱话别之后,便回到了宿处。
为了方便齐云出入,穆明珠把宿处从原本的寝殿换到了园中一处偏殿中。偏殿中的一应布置,一如寝殿。
她歪靠在窗下小榻上,正翻看着樱红呈上来的册子,上面是新年将至,给底下人赏赐的冬衣等物。
穆明珠看着看着,抬眸望见窗外园中那一丛丛郁郁绿色的花树,忽然想起一袭墨绿色单衣的邓玦来,随手在册子上的“白狐裘”上勾了一笔,吩咐樱红道:“这白狐裘,记得给邓都督也送一件。”顺手的人情,又是新年将至,虽然她怀疑邓玦的动机,但是并不妨碍她做合理的事情。
齐云原本坐在对面案几旁,比着穆明珠的字迹临摹,闻言手中墨笔一顿,“情”的最后一笔便写坏了。
他垂着眼睛,默默又换了一张信纸,重又摹写那一句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穆明珠忙完了手头的事情,轻手轻脚凑上前去,从背后看齐云写字。
她一靠近,齐云便察觉了,握笔的手又凝住不动。
穆明珠便知给他察觉了,噗嗤一笑,索性扑到他背上,趴在他耳边,笑道:“不错不错,字写得很不错。”
齐云任由她取笑,红着耳朵不说话。
穆明珠忽然伸出手去,握着他的手,带着他缓缓又写了一遍那句情诗。
两人叠在一起的手,握着同一支笔。
笔尖流淌出来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洇着浓稠的情意。
“学我的字,学得这样好。”穆明珠自己帮着他“作弊”之后,在他耳边笑道:“想要什么新年礼物?要什么,我都许给你。”
这个许诺实在太大。
齐云心脏剧烈一跳,可是很快意识到这只是公主殿下的玩笑话,只限于情爱私事的范畴。
如果把这当成一种严肃的许诺,认真去求肯,反而会把那暧昧温柔的表面拂去,露出叫他承受不住的底色来。
穆明珠在他耳边笑,啄吻着他温热绯红的脸颊,醉心于他的美色之中。
齐云喉结滚动,目光迷离下去,在亲吻的间隙,喘息问道:“要什么……殿下都许臣么……”
第149章
月光流转,透过满园花树,仿佛洒落一地碎银。
穆明珠压着少年,轻轻倒在窗下小榻上。
一室温暖之中,甜味的焚香氤氲开来,将两个人与外面的世界隔开。
穆明珠抚着少年滚烫的面颊,在呼吸的间隙,柔声问道:“想要什么?”她抚过他微张的唇,轻声笑道:“怎么又不说话了?”
方才胡闹时,她的衣袖卷了上去。
齐云目光落在她露出那节如雪皓腕上,呢喃道:“可不可以……”
穆明珠凑上去,耳朵挨在他唇边,极有耐心地,柔声问道:“什么?”
齐云低声喑哑道:“臣现下想不出……”
“想不出?”穆明珠轻声笑道:“那就慢慢想。”她抚着他散落的乌发,又道:“我还欠你好几个请求呢。”
齐云低垂了睫毛,轻声道:“可不可以……保存起来……”
穆明珠听明白了,笑道:“当然可以。你什么时候想到了,什么时候告诉我便是。”
齐云深深望着她。
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却不敢吐露。
穆明珠坐起身来,看着他眉睫低垂、羞涩乖巧的模样,忍不住又上手捏了捏他的耳垂,笑道:“你这样可爱的一个人,从前怎么装得那样凶狠?”
尤其是在她面前,从来不曾好声好气说过话。
齐云眨眨眼睛,想到从前赐婚旨意下达之后,他与公主殿下越来越恶劣的关系,也不曾想到这辈子竟然还能有与她如斯亲密的一天。
“是殿下从前不曾看过臣。”齐云轻声道,侧过脸去看窗外的月光。
穆明珠微微一愣,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用力,要他扭过脸来,笑道:“那我现下好好看看你……”
烛光昏红,月色如水,榻上一对小儿女嬉戏亲密,是彼此都少有的纵情时光。
虽然是在襄阳行宫之中,但临近新年,节日的气氛还是浓重起来,侍女的袖口镶了喜庆的红边,花树亭阁之中也多了些鲜艳的色彩。
“给宋先生的宿处已经备好了。”樱红汇报着此前穆明珠安排的事情,“给雍州各处的节礼也已经送出。公主府收到的节礼都在这本册子里,奴念给殿下听,还是留给您闲暇时看过?”
穆明珠抬手示意她把礼物单子留下来,并不需要她念来,口中道:“宋先生那里的用度,一应与虞先生相同。”
“是。”
穆明珠手按在礼物单子上,却有些出神。
这次母皇派人来送新年的赏赐,没有选择寻常的侍从,而是特意找了此前已经被罢官的宋冰。
宋冰与虞岱交情深厚,这一点尽人皆知。
当初营救虞岱,也是宋冰一直坚持不懈,最后求到萧渊处,又从她这里实现了。
母皇深知这二人的情义,特意选了宋冰来,是不是也是一番善心,想要虞岱在雍州也有旧友陪伴度过新年呢?
这么看来,母皇对从前跟随过她的老臣还是心思的,能照拂处也就照拂了。
若是真走到下一步去了,不知虞岱的意见对母皇有多大的影响。
现下虞岱奉命跟她在雍州做事,大约也有留意她一举一动、及时上报的作用在。她对虞岱有救命之恩,现在与母皇的利益又没有冲突,因此与虞岱来往也和睦。
可是如果有一天她跟母皇起了冲突,似虞岱、宋冰这等母皇昔日旧臣,又会如何选择呢?
穆明珠一时想得有些深了。
“殿下?”樱红小心唤道,“您每日劳神,如今到了年节下,就是陛下都给自己放一日假呢——您何不也放松些?”
穆明珠回过神来,却没有接“放松”的话,转而问道:“此前要你给碧鸢去信,她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