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两人自从花房那日说开之后,穆明珠是懒得再佯装调
情的戏码了。
她径直道:“你是荆州都督,我是大周公主、雍州刺史,你久留此处,会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剥除两人男女的性别,只以两人的权势地位而言,这样的亲近不管放在哪里都是招忌讳的事情。
邓玦轻轻一叹。
就算是打着养伤的旗号,三个月也足够康复了。
“需要本殿的人送你吗?”
“多谢好意。”邓玦又是轻轻一叹,道:“不过不必了。”
他打量着穆明珠的神色,情绪有些微妙。
虽然两人之前的接触,打着男欢女爱的幌子,但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自己是假的,只还不清楚对方是真是假。那么花房谈话之后,两人也就都明白了,不只自己是假的,对方也是假的。
这原本是极公平的。
可是不知为何,当穆明珠脱去假面,公事公办面对他时,却叫他有一点不满足了。
“倒是有些怀念殿下从前待臣的样子了。”邓玦缓缓走上前一步,压低了眉眼看她。
穆明珠匪夷所思看着他,道:“本殿如今以诚待你,你却宁愿要虚情假意?”
邓玦一愣,继而无奈笑出声来,叹道:“殿下言之有理。”
穆明珠简短道:“你收拾下东西走吧。车马都在行宫外等着。”
邓玦摇头,却也清楚自己是留不下来了,只是又轻声问道:“那穆国公的事情,殿下准备怎么做?”
自花房说开之后,穆明珠说这件事情交给他,邓玦便没有再过问。如今既然穆明珠要他离开行宫,那他问一句也在情理之中。
穆明珠抬眸看他,眸中精光一闪,慢慢道:“以本殿对你的了解,似你这等缜密的人,手中当真没有穆国公的证据了吗?”
邓玦神色自然,笑道:“自然是真的。若是臣手中还有证据,哪怕还有一份,必然早已上奏陛下,又哪里还用日夜防备穆国公的人杀到?”
穆明珠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关于那天邓玦的话,她回去反复推敲过许多次。有一点她始终觉得可疑,那就是如果穆国公与邓玦真是彼此清楚的关系,那么一旦穆国公被抓,只要不是当场**,那么在审问的过程中一定会供出所有经手的叛徒来——其中自然也包括邓玦。虽然在邓玦的故事里面,他的荆州都督之职,乃是穆国公为了保住秘密拿来安抚他的。但是穆明珠清楚前世的邓玦做了梁国大将,那时候穆国公早已随着皇帝穆桢之死失势,而邓玦却还能做到梁国的大将,那就说明邓玦在梁国还有别的关系——也许是在当下这个时间节点之前,也许是之后。那么邓玦现在敢甩出穆国公这张牌来,那就说明至少在当下,他跟穆国公之间是切割干净的——穆国公是身上的火,烧不到他这里来。他们虽然都与梁国的势力有关系,却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甚至是你死我活的两股势力。
邓玦在穆明珠的目光下,不知为何有种被看透的感觉,仿佛他一生拼命掩藏的全部秘密,都在她眼前无所遁形。
“是吗?”穆明珠看出了他极力掩饰的不自在,淡笑问道。
邓玦极力镇定道:“当然。”
穆明珠略一点头,有一种不跟他深究的态度在里面,望一眼春日碧空,道:“祝君一路顺风。”她转身沿湖畔离去,淡金色的衣衫渐渐融入湖光天色之间。
是日,荆州都督邓玦久居三个月后,终于离开了四公主的行宫。
他没有回荆州,而是先往南阳郡去参加英王周鼎的出殡之礼。
在他身后,一队属于穆明珠的扈从暗中跟随。
关于这一点,邓玦也许清楚,也许不清楚。
但穆明珠猜想,以他的聪明,大约是清楚的。
对邓玦下了最后通牒之后,穆明珠没有再往前头书房去做事,反而回了寝殿内室。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齐云也正等在内室。
少年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像这三个月来的每一日每一夜那样,早在听见她足音时,便已然眸中含笑,起身迎到门边,只等着她走进来。
这一日跟从前不一样的地方,却是小榻上有了一只小小的黑布包裹。
那是齐云即将离开的行囊。
穆明珠走到榻边,看了一眼那包裹,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齐云慢慢跟在她身后,脚步有些沉重。
穆明珠抬头看他一眼,见少年眸中不像平时那样含着笑,甚至眼神有些湿漉漉的。她轻轻抬手——齐云便俯下身来,把脸颊凑到她手上来。
两人三个月来夜夜相对,已经形成了一些默契。
穆明珠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最终指尖停在他眼尾,细细看他,半是玩笑道:“莫不是又哭过了?”
这个“又”字有讲究。
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滚烫起来,眼神闪躲,面上原本的沉重之色倒是褪尽了。
“给母皇的信已经发出了?”穆明珠又问。
“嗯。”
“你这一趟去,有两件重要的事情。”穆明珠轻声道:“查明穆国公之事固然重要,还有一则却是那拓跋长日……”
她算一算时日,前世拓跋长日和赵太后被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一举拿下,应该就在这一年的夏秋之交。
“若是出了事儿,能保住他的性命,便把他带到雍州来。”
“好。”
穆明珠见他这样乖巧,又摸了摸他绯红的眼尾,耐心解释道:“他们梁国内部自相残杀,才对咱们的大周有利。现在拓跋长日不是他那皇帝哥哥的对手,一旦**,他们梁国的皇帝再也没有担心,就会全力对付咱们大周。所以他们两虎相斗,咱们要帮弱的那一方。”
齐云听着她低柔的解释声,心中一股暖流淌过,亦柔声道:“好。”又道:“殿下不必向臣解释。”
穆明珠弯了弯眼睛,手指刮过他停止的鼻梁,取笑道:“真难伺候。又说不必解释,若本殿真不解释,回头又不知道是谁要自己生闷气。”便拉他在身边坐下。
齐云大感羞涩,垂了眼睛,口中轻轻道:“臣没有……”
穆明珠笑道:“那怎么这两日晚上总要给本殿唱小曲?”
平时两人夜里躺在一处,穆明珠说话多一些,齐云一般是安静听着、动作更多一些——要么是给她抚背,要么摸头,如此直到穆明珠自己沉沉睡去。
谁知这两日齐云不知怎么回事儿,忽然问她要不要听小曲。
第一次问的时候,穆明珠刚巧困了,大概含糊应了一声什么,又或者说改日,便没了意识。她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谁知道第二日夜里齐云又问,有几分小心翼翼。
但当时穆明珠刚跟他说完查穆国公大案的事情,哪有心思听什么小曲,大概又搪塞了几句。
齐云便翻身向外。
穆明珠初时也没留意,以为他又害羞了,或是身体有不便之处要自己冷静一会儿——这也是之前常有的事情。
后来她朦胧睡去后,半夜醒来有些口渴,想着齐云应该睡了,便没有出声,自己伸手向床外,想要把挂在床帐角的那一盏灯拎下来,谁知手伸出去,还没往上走,不慎擦过齐云脸颊,手背却触到了一股湿意。
被她碰到的少年立时往外挪去,像是怕给她撞破什么。
穆明珠才意识到他没睡着,摸了摸手背上湿漉漉的水泽,心中有个诡异的猜想,掰着少年肩膀要他回过头来。
少年却出乎意料地执拗,不肯转身。
最后还是穆明珠起身,提了床帐角的灯下来看,才见少年不知何时哭了一脸的泪。
那时灯光朦胧暖黄,映着少年红红的眼睛和红红的鼻头。
他不知是怎么哭的,眼泪淌了满脸,却是一丝声息也没发出来。
至少穆明珠前半夜都睡得很香,一点都没察觉。
她惊讶极了,见少年满面泪水、无处躲藏的模样,又觉心疼,搁下小灯,给他擦泪,哄道:“这是怎么了?”
什么样的大事值得哭成这样?
齐云低头藏着,不好意思极了,含糊道:“没、没什么……”
他实在哭得太严重,连眼睛进了沙子这样的理由都说不过去。
穆明珠见他不肯说,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顿了顿,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做噩梦了吧?”
“嗯。”齐云含糊应了一声。
穆明珠这下是全醒了,“唔”了一声,又在光影与黑暗中摸了摸他滚烫发湿的脸,回想着这夜之前发生了什么——明明她刚回来的时候,一切还挺好的。
她抚着少年的后背,拍一下,又停了一停,试探道:“你不想往梁国去?”
要查穆国公的大案,非得往梁国去不成。
因为按照邓玦的说法,穆国公这边已经把证据都毁了。而且他现在是皇帝的亲哥哥,更是要销毁从前那些不利的证据。母皇接了黄老将军的密信之后,分明对身边人起了疑心,但至今没能查出真相,就说明从穆国公这边入手,已经几乎是不可能了。而建业城中情况复杂,要查穆国公,很容易横生波折。
所以反倒是从梁国入手,说不得还有一线机会。当初那些游说穆国公的商人,又或者从赵太后处下达的旨意,那些经手的人在梁国境内是相对安全的,证据也得以保存。
只是需要一个极忠心、极勇敢同时还极有能力的人,去走这一趟。
穆明珠想来想去,的确没有比齐云更好的人选。
齐云的脊背在她手掌底下起伏。
他含糊道:“没有……”声音微微沙哑,是哭得狠了。
穆明珠不是很相信,换位思考,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忽然要自己往敌国办这样的大事,有些……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她便道:“你别担心,那边有孟非白接应,我都跟他说好了……”她手掌底下,少年的脊背忽然一僵,然后他更挪远了些。
——看来不是这个原因。
穆明珠便又改去摸他的脸,少年脸上的泪水已经被她快擦光了,只皮肤上还是湿漉漉的。她感觉着手指传来的湿意,若不是她半夜醒来,还不知他自己要哭多久,不禁有些心疼,又有些担心,思量着道:“那是你不想走?不想跟我分开?”
这倒是有点难办。
若这事儿不是齐云去做,还有谁呢?
林然似乎也可以去试一试,但他身手到底不如齐云,机变也差一层,忠心倒也是忠心的。只是她信林然,到底不及信齐云。
要么雍州新起用的那批勇健儿郎中,再选一选?也不合适,穆国公这样的大事……
穆明珠摸着少年湿漉漉、热乎乎的脸颊,更觉这事儿难办了。
谁知就在她思量的时候,少年却又开了口,仍是哭过后微哑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为殿下做事,哪怕是去大梁,臣也是甘愿的……”
那也不是因为去大梁的事情?不是因为分开?
“殿下睡吧。”少年又道:“臣真的只是做了个噩梦。”
哦豁,齐云现在还会对她撒谎了。
穆明珠并不相信,“唔”了一声,重新躺下来,从后面抱住他,细想两人睡前的对话,一条一条问过去。
“是因为本殿今夜那杯玫瑰牛乳没喝光?”
“你是不是说今日你跑了许多地方,可是累着了?明日叫薛昭来给你看看?”
“可是给母皇的信不知该怎么措辞?本殿明日帮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