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她在距离驿舍十数步的地方停下来,伞面微抬,似乎在观察这座夜雨中灯火点点的驿舍。
这座驿舍并不算很大,满打满算屋子里也就能容纳下两百余人,众僧侣大约只能坐在院子里、另想避雨之法。
“王爷?”秦烈见她久久不动,担心她又耍花招。
穆明珠随手把罗伞递给他,道:“本王手酸了。”竟是要他撑伞。
秦烈微微一愣,唯有从命。
穆明珠入了驿舍正厅,自行往正中的长凳上坐了,低头擦拭着衣裳上的雨水,就听秦烈跟进来后径直找到一旁候着的驿丞。
“这是紧要的文书,速盖戳用印。我即刻着人送走。”秦烈低声对那驿丞道。
他虽然低声,却还被早就留心的穆明珠听了个清楚。
“愣着说什么话呢?”穆明珠回头冷冷看向秦烈与那驿丞,隐然又是一副要发作的臭脸,道:“没看到外面的天吗?跟撕了个口子似的往底下灌水。你们瞧着这驿舍能容几个人?莫不是要那三千僧侣淋一晚雨?”
那驿丞不敢怠慢,暂且顾不上秦烈,上前来见礼,道:“哎唷,是小的失职。咱们这院子里还能坐三五百人……”
“在院子里就不会淋雨了吗?”
那驿丞刚要辩解,可以在院子上方临时搭起油布来。
却听穆明珠又道:“这附近就没什么寺庙吗?本王记得建业城北门这一片,大庙小庙可不在少数。”
本朝佛事兴盛,建业城内有济慈寺,建业城外也有许多不知名的寺庙。
那驿丞恍然大悟,道:“是,是,驿舍前面两里,就有两座大庙,是从前沈侍郎告老还乡前出金修建的。那两座庙,虽然不甚有名气,但因地处城外,多的就是土地,倒是宏大,容纳三千僧侣,应当是足够了。”
穆明珠抬眸看了秦烈一眼,淡声道:“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问题,只看肯不肯花心思了。”言外之意,是说秦烈只顾盯着她,全然不顾众僧侣疾苦。
秦烈扭头看向门口,咽下一口恶气,若不是这位秦王殿下半路假逃跑,众人又何至于在雨中等待找寻一两个时辰?如今倒是教训起他来。
穆明珠又对那驿丞道:“这位秦校尉虽然长得高大,却只有一双眼睛有用,是要在此地盯着本王的。只好劳烦你辛苦一趟,领着众僧侣往庙中避雨。”
那驿丞不知秦王与宫中校尉之间有什么恩怨,然而两人谁动动手指都能掐死他,忙堆笑道:“不辛苦!小的应该的!”便小跑而出,顶着风雨领众僧侣继续前行,自然也就顾不得秦烈此前的要求了。
秦烈原本想唤住他,但见秦王在侧眼睁睁盯着,又怕她鸡蛋里头挑骨头借故又闹起来,便索性闭了嘴——罢了,上报行踪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穆明珠也不理睬他,自己上了二楼。
秦烈原本要跟着她上去,又怕她是要去做些换衣裳之类的事情,万一再闹起来,更是没玩。他抬头望着秦王的背影消失在木梯间,转身出门,要宿卫中分了两队出来,冒雨站在驿舍之外的矮墙下,防备秦王从二楼跳窗逃跑。他自己站在驿舍正门,看弟弟秦燕带着几队宿卫将马匹安置好。
秦燕顶着雨水,三步并作两步跳到檐下来,对哥哥道:“这雨下得,倒像是夏天一样。”
秦烈眉宇间有些担忧,道:“暮春一过,不就是夏天了吗?”他低声道:“那驿丞怎么还没回来?”
秦燕笑道:“我带着这几队人安置马,都费了半天劲。更何况是那驿丞带着三千僧侣,还要安置随行的辎重。”
秦烈叹了口气,道:“是我心急了。”他转身,看向正厅内通往二楼的木梯,心神难安。
秦燕明白他的担忧,劝解道:“哥哥不用太担心。这荒郊野外,风雨大作,秦王不会跑的。”他顿了顿,又道:“秦王方才只是吓咱们,出口气罢了。”
如果真的要跑,方才在路边她是有机会的。
秦烈道:“但愿吧。”
话音未落,就听二层对着院子的窗户“砰”的一声打开来,秦王那把清脆的嗓子透过雨幕直抵两人耳膜。
“秦烈!秦燕!两个人死哪里去了?不是要寸步不离盯着本王吗?人呢?死啦?”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以一种上坟的心情上了楼。
穆明珠抱臂站在门边,冲着两人大发脾气,道:“被子床褥没有拿暖炉熏过香也就罢了,连桌上的茶水竟也是冷的!”她恼怒道:“还有替换的衣裳呢?难道要本王穿着这一身半湿的骑装僧袍入睡?”
秦烈只得道:“出门在外难免简陋,请王爷担待。替换的衣裳在随行的辎重中……”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那些辎重现在应该去往寺庙中存放了。
“末将现下命人往前面寺庙去取……”
“不必了!”穆明珠又道:“本王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这样吧,你们去给本王烧一桶热水来,便不必另取什么衣裳了。”
“是。”秦烈道:“末将这便命人……”
“本王要你们二人去烧水!”穆明珠瞪着眼睛,环顾房间内年久失修的墙壁,道:“那些宿卫冒冒失失的,谁知道烧水的时候会不会走神?万一掉一只壁虎在本王的洗澡水中,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本王命你们俩亲自看着!”
兄弟二人只好答应下来。
一时兄弟二人下了木梯,秦燕笑道:“没想到王爷也会怕壁虎。”
秦烈却没有弟弟这样宽厚的性情,皱眉低声道:“这秦王真是难缠。待出了大周,她若还是胡搅蛮缠,有她好果子吃!”
秦燕微微一愣,但他素来信服哥哥,也没有说什么。
秦烈虽然当着穆明珠的面答应下来,但又怎会真的去烧水?只唤了两个驿舍中的杂役去烧水,自己仍是在驿舍门下守着。
秦燕反倒是跟着那两个杂役,当真去看着烧水了。
好不容易送了热水上去,然而那秦王没个消停,一时要鲜果,一时要荤菜,一时又要人去捏脚捶背。
秦烈实在是被磋磨到没了脾气,敛眉俯首道:“队伍中一个婢女也无,请王爷忍耐一夜。待明日放晴,末将便往前面镇子上买一对婢女来。届时王爷要人叠被铺床、捏脚捶背,都可由她们来做。”
穆明珠翘脚坐在床榻上,笑吟吟看着他,道:“本王几时说要婢女了?怎么?秦校尉你有手有脚,便不能为本王做事吗?还是说给本王做事,委屈了秦校尉?”
秦烈一噎,道:“这……”
男女大防,这王爷也太儿戏了些。
穆明珠仿佛能看透他的想法,一哂道:“你在为难什么?本王看你,不过仆从,又何必在意是男是女?”
秦烈脸色胀红,咬唇忍气一瞬,便俯身伸手,往穆明珠小腿探去,果真要听从吩咐。
穆明珠却轻轻一抬腿让过,道:“罢了!你这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给本王把腿捏断呢!换你弟弟来!”
如此半夜,穆明珠一会儿一个花样,把秦烈与秦燕兄弟两个折腾到精疲力竭。
二更天,风雨未歇,好在折磨人的秦王抵不住睡意,已经斜坐在床上,倚着床柱睡着了,唇角犹带着一丝满意的微笑。
而在她面前,秦氏兄弟有些尴尬地对视一眼,一同收了剑招。
方才秦王下令,要兄弟二人给她表演剑术喂招。
秦烈抚着自己发烫的脑门,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真的发热了。
秦燕却望着熟睡中的秦王——当她睡着的时候,可真是美丽呐。
秦烈冲弟弟比个手势,轻手轻脚出了房间。他等不到出大周了,一旦离开建业百里,他就要让年轻刁蛮的秦王见识一下什么叫人间疾苦。
他抚了抚胸口,里面上呈皇宫的文书还未用印,一面步下木梯,一面低声道:“那驿丞还未回来?”
秦烈话音未落,风雨声中,忽然迸出一阵奇怪的响声,尖锐似哨音,却又更具力量感,仿佛是千百枝利箭破空而来。
秦烈眸光一凝,立时往楼下冲去。
秦燕跟随在后。
“你去守着秦王!”秦烈抛下这一句,纵身跃入雨幕中,却听尖锐呼啸的破空声过后,驿舍周围传来惊呼声、喊痛声以及士卒倒地之声。
秦烈冲到驿舍院门前,推门不开,来不及下钥,抽出长刀破开院门。
院门被他一刀劈开,却从外面滚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宿卫。
“是水匪!”那宿卫胸口一处冒血的伤口,趴到秦烈怀中,仰头断断续续道:“江上来的水匪!”
这真是无妄之灾!
那些水匪大约是见这一路上雨水都冲不掉车印,驿舍又灯火遍布,以为是借宿的商队,携带了大量财物。
没想到会撞上皇宫出来的宿卫!
秦烈反身交待亲兵,道:“十人小队掩护你出去,速骑快马,往建业报信求援!”他当先跳出院门来,长刀一挥,斩落两枚冷箭,只见雨夜茫茫,黑暗中更不知还有多少冷箭窥伺,而原本守在驿舍院外的宿卫,早已死的死、伤的伤,此时横七竖八躺在墙根,身下更不知是血水还是雨水。
忽然一道闪电劈下来,刹那间将这场厮杀照得雪亮。
秦烈看清了正扑上来的一队水匪,目光扫过便觉不对——这些人持刀弄枪的姿势,即便不是练家子,至少也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死守院门!”秦烈退回来,心知事情有异。
他在冷雨中凝滞了两秒,忽然转身往驿舍内冲去,如一支利箭般蹿到了二楼,急速奔跑至秦王的睡房前,伸臂推门却不动——果然早已从里面锁死了。
时间拨回到半刻钟之前,当弓弩声破空而起,秦燕依照哥哥的命令返回二楼守护秦王。
床上的秦王仍是倚靠床柱、安然睡着的模样。
秦燕听得底下喊杀声,心中着急,见秦王无恙,便反身至于窗前,查看外面的情况。二更天的雨夜,伸手不见五指,驿舍点着灯烛,外面却只是黑暗,从窗上望出去,只能看到驿舍周围不断中箭倒下的宿卫——这是遭伏击了!他正心中焦急,想着要如何破局,忽然听得身后脚步声一动、脖颈旁已经多了一柄乌沉如墨的匕首。
那匕首虽然貌不惊人,却寒气森森,秦燕识得厉害、不敢擅动,轻声犹疑道:“王爷?”
“别动。”她温柔道:“你乖一些,便不必受伤。”
少女口中和暖的气流轻轻喷在他后颈,却叫他如中定身术、丝毫动弹不得。
“外面是王爷的人?”秦燕低声问道。
穆明珠含笑道:“你倒是聪明。”以匕首胁迫压着他蹲身下去,而后手肘击落,叫他当场晕厥过去。
下午她假逃跑的时候,在虚云马车上长达两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足够她安排一切。
当初皇帝将取真经队伍所需财物士卒等安排都交给了她。
穆明珠当初丝毫不知皇帝的用意,但因领队而去的人是虚云,她额外存了一分回护之心。
正是这一分回护之心,这次救她于危难之中。
在这个时代,大人出行,最要紧的人员乃是车夫。
车夫不但要有符合标准的驾车技术,更关键的是要绝对忠诚。
当时穆明珠想到虚云小小年纪、远赴万里,不知会遇到多少危险。而危难之时,一个忠诚有能力的车夫,完全能救主人一命。
所以给虚云用的车夫,她没有随意挑几个人完事儿,而是从她自己的扈从中精挑了四人。
两人一组,各驾一辆马车,一组载着虚云,一组则为备用。
当她下午匍匐穿过庄稼地,一身泥水出现在虚云的车夫面前,对方立时认出了她,不需多问什么,便掩护送她上车。
马车内虚云见了她,罕见地没有说什么佛言佛语,只是望着她,低声道:“师父曾交待于我,路上要保护你。”
穆明珠一面剥了他的僧袍给自己披上,一面诧异道:“怀空大师早知陛下的打算?”
虚云道:“师父只是说,如果陛下命公主同行,要我保护公主。”也就说怀空大师只是有这种猜测——却已经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皇帝的心思。
穆明珠来不及深究,一面解下腰带捆扎虚云的手足,一面又道:“听我说,等下我走之后,你就说遗落了一本要紧的佛经在建业,叫静念去取——由另外两名车夫驾车送他。”
静念作为扬州大明寺的住持,又潜心向佛,也在这次三千僧侣之中。
她翻出抽屉中的纸笔,匆匆写下一张手书,上面写着与扬州旧部约定好的暗语,“叫静念把这封手书,送到扬州刺史李庆手中。接下来的事情,自有旁人去做。”
虚云看着她的动作,一时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