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穆明珠却拍了一下脑袋,道:“对。我把这手书藏起来,”她拉开长凳下的抽屉,将那手书藏在金光闪闪的袈裟中,道:“等会我走了,那俩校尉定然会给你解开。若他们足够细致,说不定会搜你的马车。你到时候便先把这袈裟穿上,把这手书藏在身上,听明白了吗?”
虚云轻声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穆明珠一气儿交待完最要紧的事情,一路冒着雨从泥地里匍匐而来的颤栗终于停止,她拢紧了身上的僧袍,努力忽视里衣黏腻的泥水,头靠在车窗上,悠长叹了口气,稍微放松了些,转眸看了一眼担忧又惊诧的虚云,勾了勾嘴角,淡笑道:“大人的事儿,小孩子不懂。”
虚云静静看着她。
穆明珠想到还要靠他办事儿,敛了笑意,正色道:“你看我如今情形,什么都不做便如同等死。”
“而我死之后,大周很快也会死去。”穆明珠眼中流露出一缕哀伤,再度看向虚云,有意一笑冲淡沉重的气氛,道:“况且你师父不是要你保护我吗?怀空大师佛法精深,自然知道什么才是对普罗众生最好的。听你师父的,错不了。”
虚云轻声道:“即使没有师父交待,你若是想走,我也会想办法放你离开。”他看着穆明珠拢紧僧袍取暖的样子,又道:“你不必如此惊慌。”
穆明珠知他并不懂背后的事情,咧嘴一笑,道:“你这话说晚了,不过本王还是很感动的。”
虚云垂眸,看向自己被束起的双手与双足,道:“现在,能解释一下这样做的意图吗?”
穆明珠笑道:“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咱俩是一边的呀!”
虚云愣了一愣,觉得果然俗世多欺诈,是他不懂。
之后的事情,便如穆明珠安排的发展下去。
虚云唤来静念,将穆明珠的手书交付。
而当初从公主府扈从中精选的两名备用车夫,亲自护送静念渡江往扬州刺史李庆府上而去。
穆明珠在驿舍,支开三千僧侣,又不断折磨秦氏兄弟,正是要他们无暇思考。
待到二更天,接到暗语文书的扬州旧部,在早已从雍州赶来的王长寿带领下,乘孟非白族中商船,夜渡大江,借着风雨声,摸到了驿舍的近处。
随后弓弩齐发,胜败已分。
两百宿卫,无一活口。
此时隔着门板,秦烈耳听着院中喊杀声止歇,情知已为重兵围困,嘶声道:“秦王殿下,莫伤我弟弟。你要咱们做什么,咱们照做便是。”
王长寿领兵追上二层,数人上前押下秦烈。
“殿下,”王长寿俯身门外,恭敬道:“末将领兵来迟,让殿下受惊了。”
房门终于从里面打开,披着僧袍的穆明珠出现在众人面前。
秦烈被士卒押着肩膀,仍是努力抬起头来向她看去,只见熊熊燃烧的火把光照下,秦王殿下神色冷峻,哪里还有丝毫刁蛮骄纵之态?
穆明珠出得门来,径直看向秦烈,吩咐士卒道:“他怀中有一份文书,取来给本王。”
王长寿亲自上前动手。
秦烈嘶声道:“你把我弟弟怎么样了?”
穆明珠接过王长寿递来的文书,见果然是上报她的行踪给皇帝。她已经明白母皇的命令,乃是要秦氏兄弟经过驿舍,便在文书上盖当地的印戳,再派人送呈御前,以此证实她这个秦王正在一点一点离开大周。而文书乃是秦烈亲笔所书,这字迹母皇大约也是熟悉的。
她握着文书,手负在背后,淡笑道:“你若不放心,可以来看看他。”
士卒押着秦烈入内,却见秦燕坐在床上、手足被缚。
秦燕刚从晕厥中醒过来,见哥哥遭擒,又急又忧。
“如你所见。”穆明珠站在秦烈身旁,淡声道:“你弟弟目前安然无恙。只要你跟着取经的队伍继续西行,做你该做的事情,你的弟弟会活得很好。”
她轻轻一笑,玩笑般道:“秦燕合本王的胃口。本王决定带走他。”
若要秦燕活着,秦烈便要照着她说的去做,替她欺瞒皇帝。
否则皇帝找到她的那一日,亦是秦燕的死期。
秦烈望着自己在地上狼狈的影子,说不出话来。
谁都不会想到,皇帝远放秦王的第一夜,一切便翻转过来。
第194章
四月初七,一夜骤雨过后,东山道观内的三百年梨树落了一地洁白。
右相府的马车停在道观前,萧负雪探身下车,看向迎来观门前的薛昭,无奈叹道:“梨花难赏固然可惜,我如今背负皇命、实在抽身不得。”
然而他实在看重薛昭这个朋友,哪怕是拒绝也当面前来,纵然来回的马车上也需处理政务。
薛昭却是一言不发,手伸到他腰后,将他轻轻一送,推入了道观内。
而后“吱呀”一声,道观的门在萧负雪身后合拢,薛昭却不曾入内。
萧负雪诧异极了,正待反身询问,一抬眸却见落满洁白梨花的古树下,一人一袭青色连兜帽的披风,正仰头望着那叶多花少的古树。
萧负雪脚下一顿,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只疑身在梦中。
那人身形高挑纤细,分明少女之姿。
她举起手来,想接住一片坠落的梨花,低声道:“如雪却五出,好美的梨花。”
她轻轻转过身来,青色兜帽下的面容素净冷峻,似乎一点都不诧异见到萧负雪。
穆明珠淡淡一笑,手中仍托那一朵梨花,低声道:“右相大人,是秦王在此。”
有那么一会儿,萧负雪肯定自己在做梦。
而等到他回过神来,却几乎是有些惶急地上前,催促着少女避入一旁无人的禅房内。
因此时她的出现,无疑是危险的。
两人对坐于禅房之中。
“殿下……”萧负雪有满腹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穆明珠了然一笑,道:“不如我来问,你来答。”
“好。”
“陛下要行新政了吗?”
萧负雪一愣,道:“昨夜,陛下已经新政交付于臣。”
他眉间愁痕深重。
穆明珠之所以敢来见萧负雪,并不是相信他的感情,而是相信他的理想。不管前世今生,在满腹功名利禄的臣子中,萧负雪一直是显得有些天真的那个。因为他极度认真负责的办差态度,也因为他处理具体事务时超过常人的能力,他这种理想化的天真很少为人察觉。因为他做的事情,总是能成的。唯一的例外是新政。有前世新政惨淡收场的结局在,今生的萧负雪在努力数年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这本就是一条走不通的人。而这条走不通的路,皇帝却坚持要他走下去。哪怕他清楚,走下去的结果是于事无补、怨声载道。
萧负雪看着穆明珠,问道:“殿下是要臣拖延新政?”
“不。”穆明珠冷声道:“本王要你大办新政,越快越好,越烈越好。”
萧负雪又是一愣。
穆明珠盯着他,道:“第一个拿宝华大长公主做筏子。”她加了一剂猛药,“脓包不挤不破,梁国虎视眈眈,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萧负雪思量着道:“挤破脓包之后呢?”
穆明珠双眼一眯,轻而危险道:“本王会来收场。”
这句话的意思极深,与当初她那句“尽掌天下之兵”是一体两面。
萧负雪心中一颤,抬眸一瞬,细看她的神色。
穆明珠不动声色,问道:“城中还有什么变动?”
刚刚过去一夜,要说有什么大变动也不可能。
萧负雪道:“昨日陛下召萧渊入宫,一直未放出来。臣今日入朝,听说陛下命甲兵防守,要他这几日都在宫中了。”他顿了顿,大约是不欲让穆明珠担心,又道:“陛下应该是怕萧渊得到消息后,一时冲动,做下错事来——将他困在宫中,也是为了保护他。”
“做下什么错事来?”穆明珠淡淡一语,见萧负雪噎住,便转眸一笑,道:“除了萧渊,还有谁也被困住了?”
萧负雪蹙眉思索。
“可曾见齐云?”穆明珠心想,既然母皇放弃了她,选择了孤臣,总要重用他吧。
“自昨日至今日,都不曾见过。”萧负雪如实答道。
穆明珠抚着茶盏,眸光微闪,难道齐云与萧渊是一样的待遇?
按照母皇的逻辑,既然会困住与她交情好的萧渊,当然也会困住对她一片情深的齐云——一直等到尘埃落定,而两人也都屈服于现实。
萧负雪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您回来的事情万一给陛下知晓……”他顿了顿,又问道:“虚云师父与众僧侣呢?”
穆明珠道:“他们继续西行。”她不知想到什么,忽而一笑,道:“轻装上阵。”
萧负雪看她露出笑容来,料想她有敷衍皇帝的办法。
穆明珠忽然问道:“新政一事,母皇要你拿谁第一个开刀?”她方才要萧负雪针对宝华大长公主发力。
萧负雪道:“谢氏。”
谢氏乃世家之首,谢钧为士族之望。
而谢钧表面上还披着人皮。
皇帝穆桢接到过穆明珠的密报,清楚谢钧与周睿私下的勾当,只一直未有证据。而正因为谢钧包藏狼子野心,为了掩饰更要配合新政、效忠皇帝也是麻痹皇帝。
而皇帝穆桢要的就是谢钧最初的配合,哪怕是虚假的姿态,却也足够给新政开个好头。
穆明珠当初上报谢钧与周睿之事于母皇后,见母皇迟迟未曾动手,原本推测是因为谢氏能量太大、未妥善布局之前不能打草惊蛇。如今看来,母皇对谢钧,跟对她是一样的。正如要她革新马政,榨干她最后一丝利用价值后再把她一脚踢开;要等谢钧配合新政,做出皇帝所需要的姿态之后,才会被真正清算。
“真好。”穆明珠勾了勾唇角,几分淡漠,端起案上冷了的茶水,望着萧负雪,轻声道:“祝君新政,一帆风顺。”
她站起身来,拉上了兜帽。
萧负雪轻声道:“臣该怎么与殿下联络?”
穆明珠抬眸看他一眼,并没有透露自己落脚之处,只是一笑道:“本王要见你的时候,会请薛医官前去传信。”
一阵风吹过,窗外古树上残存的梨花簌簌而落,恍如下了一场淡香的雪。
朝中,新政的推行非常强势。
有皇帝的最高意志,有右相的保驾护航,新政在朝中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力的阻挡,便于两日内下发并施行。
可是从来办事妥当的右相大人,这次似乎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
新政的第一把刀,落在了宝华大长公主脖子上。
思政殿中,皇帝穆桢压着怒气,盯着俯首在自己跟前的右相,道:“你素来办事老成,这次怎么会放任底下人出这等纰漏?方才宝华大长公主跑到宫中来,跟朕哭闹了一番。新政事急,但急事要缓着办。”
底下办差的人去核查宝华大长公主的田地奴仆,一板一眼按照新政细则所写,给她留了三百亩地、三百奴婢。
宝华大长公主一开始接到消息,还以为谁在跟她开玩笑,等确知实情后,气得一个倒仰,拿了鞭子,骑着马冲出公主府去。若不是那几个办差的机灵早跑了,只怕要给宝华大长公主抽死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