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吐谷浑雄原本以为这封信是周人伪造的,也许真的信使被劫持了,但他仔细检查过后,确认乃朝中所发,非系伪造。
暗夜之中,吐谷浑雄听着四面八方的喊杀声,戎马半生,却第一次生了退意——难道真是天意?
他并非鲜卑人,从姓氏便能看出他本是吐谷浑国的人。
这样一个外族人,在梁国最大的依仗便是梁国皇帝拓跋弘毅。
如今梁国皇帝病笃,朝中那二十多个部族谁会理事?届时他这个手握重兵的异族大将,又会是什么下场?
若梁国皇帝不能及时痊愈理政,那么朝中主事之人,甚至不用特意做什么,只要粮草输送短上几日,便能杀他与众将士与无形。
吐谷浑雄了解梁国内部的情况,那些乱七八糟的部族,正如他的母国吐谷浑一样,根本没有什么忠君的理念,若不是梁国皇帝在上面压着,早就自己人抢牧场、田地打起来了。
甚至梁国皇帝这场突如其来的病,背后未必没有那些部族的影子。
吐谷浑雄不打算给梁国混乱的部族之争陪葬,第二日晚上,排兵布阵之后,自己率领三万名嫡系骑兵,强行突破上庸郡与建平郡之间的巫县,向西而行,逃出生天。
至于留下来掩护的十数万名梁国骑兵,则在主将消失之后,丧失斗志,或**死,或被擒住,或逃窜于山林之间。
随后,接到梁国皇帝病笃这一则消息的周边各国,纷纷出兵,从原本的试探变成了战争。
而大周左将军齐云领重兵,自上庸郡而出,直
插梁国国都长安。
梁国这个庞然大物,终于要迎来它轰然倒下的时刻。
第245章
周国大军已突破重要关口北上,皇帝穆明珠便不必再跟随同往。
她当初御驾亲征,是前线遇阻,为了鼓舞士气,毕竟皇帝的象征意义重大。
如今梁国势衰,大周将士奋勇争先,要实现父辈未能实现的北定中原宏志,不需要她额外再鼓舞什么。
穆明珠从襄阳转而回往建业。
在建业,还有一桩历史遗留问题等着她解决。
大周皇帝归来,建业百官出城二十里相迎,人人脸上恭敬而又肃穆。
如果说穆明珠登基之初,大周成功经受住梁国那一轮南下攻打却不曾倒下,是帮助穆明珠坐稳了皇位。那么从永平三年秋开始,并且至永平四年还在继续的战争,则为穆明珠赢得了臣民的敬重。
北定中原一事,世宗与太上皇都未能做到。
她却让大周臣民看到了曙光。
穆明珠,她是当之无愧的皇帝了。
穆明珠坐在宽大平稳的马车内,落下了车帘,并没有关注出迎的官员,而是在看手中的审讯文书。
这是秦威亲自审理所得,其中穆武三次招供,从谎言到渐渐说出真相。
最初一版穆武的说法,乃是太上皇让那个丘医官主动联系了他,因为对穆明珠篡位不满,所以要趁着穆明珠在外之时,重掌权柄,自然就想到了她曾经最疼爱的外甥,要穆武替她联络旧臣,也包括执金吾牛剑,要再发动一场政
变。等到穆明珠从襄阳赶回来的时候,便什么都晚了。
黑刀卫审讯犯人,有一套叫人不寒而栗、求死不能的办法。
很快穆武又招供了第二版“真相”,这次他说出了部分实情。他承认了并不是太上皇主动联系他,而是他买通了宫人,悄悄给太上皇递信,后来与太上皇通过丘医官来往信件。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与曾经的太傅谢钧,时有往来,他是在谢钧的授意下,邀请太上皇出山,扳倒穆明珠,举起“还政于周”的大旗,择年幼的皇孙或重皇孙为新皇帝,而太上皇一样临朝听政。在丘医官露馅之前,他和太上皇的计划已经几近完美,只等约定好时日,发动政
变了。
穆明珠眯起了眼睛,愤怒过后却感凄凉。虽然在襄阳会战之时,她接到牛乃棠的奏报,心中情绪很淡,但此时看着供词上黑纸白字写着的——根据穆武的回忆,复现的太上皇与穆武的信件内容。看着两个人是怎么样密谋要除掉她,穆明珠还是被勾动了情绪。
她深深吸了口气,打开了第三份供词,做好了准备里面会有更多不堪的言辞。
然而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
在第三份供词中,穆武招认,他与谢钧暗中有所关联,早在废太子周瞻时便已经开始。只是那时候穆武还不知道,身边的清客竟是谢钧的人。直到宫变之后,谢钧回到西府兵中休养,穆武身边的清客为谢钧送来密信,他才知道原来身边的清客是谢钧的人。穆武本就是要狗急跳墙的,又深恨穆明珠,见谢钧伸手,岂有不跟上的?两个人一拍即合,正好穆明珠要御驾亲征,实乃绝佳的机会。便由穆武在建业运作,联系太上皇正是其中的一环。而丘医官被撞破的时候,他跟太上皇来往还只有五六日,并没有形成可行的计划,还在试探的阶段。
而穆武复述的与太上皇的往来信件内容,正是让穆明珠意外之处。
穆武是开门见山,说外面旧臣都怀念太上皇,希望太上皇能再度出山,还政于周,主持大局。
太上皇看到他的来信,在回信中却丝毫没有回应,只是说些家常,问他近来可还练习射
箭,又说穆国公年老时关节疼痛,是年轻的时候在外卖布被冻坏了,冬日寒冷叫他一定注意保暖。
虽然不是穆武期待的回应,但既然有了来往传信的途径,总是还有机会的。
穆武没有放弃,大约是参考了请客们的意见,回信中谢了太上皇的关心,又提了几件陈年的家常事,才转入正题,说太上皇现在就幽居宫中实在太年轻,当初晋文公六十多岁才当上皇帝,太上皇尚且不满花甲之年,就退位让贤实在是太可惜了。
如此来往通信了五日,太上皇的回信中,对穆武要她出山夺权的话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与他家常闲谈,回忆当初穆武与周眈还年少时,一同在猎场上驰骋,而她看在眼中,心中欢喜;回忆当初她还在家中,与长兄穆国公一同去卖布,后来穆国公又如何一路送她来到建业;回忆她小的时候,只要一碗米糊便觉得欢喜,可惜那时候家中并不富裕。
穆明珠最初看到这些内容的时候,心中警惕,想要从太上皇看似平常的字里行间读出什么秘密的意图。也许只是穆武与太上皇联系的时间还太短,而太上皇向来做事谨慎,在确定穆武的真心之前,断然不会落人口实。
可是也许……
也许只是太上皇居于长秋宫中,实在是太寂寞了。
穆明珠微微一愣,想到这种可能,一时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穆武就像是后世那些专门对老年人下手的传
销人员,拿这些嘘寒问暖的话,拿时间与陪伴,想要达成他阴险卑鄙的目的。
而太上皇呢?她不是寻常的老人。她知道穆武的目的,但她实在太需要有人说说话了。
不是杨虎那样的假惺惺,也不是宫人的毕恭毕敬。
她到底也是人,需要一点温情。
而她大约也清楚,一旦她回绝了穆武的请求,这一丝温情也会散去。
所以她只是顾左右而言谈,要穆武听她回忆那些过去的故事。
马车一路行到宫中去,在思政殿前的广场上停下。
随着马车止住,穆明珠也回过神来,收起这三份供词,略整衣裳下车。
监国牛乃棠与三位辅政大臣在车外迎接。
牛乃棠上前来行礼,当着众人竟然也有模有样,道:“恭迎陛下归来。”便有宫人托着印玺上前,由穆明珠身边的宫人收了。
传国玉玺至今未能拿回来,朝政处理暂时用的都是穆明珠新刻的一方印玺。
如今穆明珠归来,牛乃棠还印便是还政的意思。
不过短短数月不见,牛乃棠却瘦了很多,脸上的婴儿肥也褪去了,显得高挑起来。
穆明珠打量着她,笑道:“不错,长成大姑娘了。”
牛乃棠自接了监国的差事,自觉责任重大,知道自己年轻,从前没有经验,生怕给人小瞧了去,所以强行收敛本性,当着大臣的时候就学着表姐的样子,极力往严肃沉稳的风格上靠。
此时她正正经经上来,又当着三位辅政大臣的面,忽然被这么调侃了一句,立时不自在起来,低声恼道:“陛下!”
穆明珠见状微微一笑,便也一本正经赞了她两句,说她监国辛苦、理事从容,“朕即使远在襄阳,也极放心的。”
牛乃棠这才露了笑颜,让出路来,跟在她身边往思政殿中走,交待着这段时日来一些政务的细节,最后轻声道:“还有长秋宫……”她顿了顿,抬眸看了一眼穆明珠的面色,“陛下准备怎么处理?”
穆明珠淡声道:“此事便交给朕。”
牛乃棠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穆明珠又留了萧负雪与李思清,商议了为深入梁国的周国大军输送粮草的具体事宜。
已经临近夜晚,议事结束后,李思清便退下了。
萧负雪却慢了几步,留到殿中只剩了他与皇帝。
穆明珠低头看着萧渊处写来的密信,察觉到萧负雪没有离开,淡声道:“右相若还有公事,便只管说。若不是公事,”她翻了一页信纸,“内忧外患之中,这并不是右相开口的好时机。”
萧负雪紫色的袍角在她余光中轻轻一动,而后他静默着离开。
入夜,穆明珠来到了关押穆武的囚室中。
穆武这三份供词,乃是经过黑刀卫不知多少次的拷问之后逼出来的。他一听到石门打开的声音,便瑟缩着往角落里躲藏,囚服褴褛,蓬头垢面,佝偻着几乎没有人的模样了。他很是怕光,拿双手捂住眼睛,十根手指上都没了指甲。
两名黑刀卫上前,不顾他的哭嚎,熟练地把人绑在了支起的木架上。
穆明珠在黑刀卫搬来的椅子上坐下,远远审视着穆武,想着这个她曾经唤作表哥的人,是怎样一步又一步走到了今日这种境况里。
“你的罪已无可宽恕。”穆明珠淡声道。
她一开口,穆武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朕可以选择,是要你痛快一死,还是在这囚室中再活十年、二十年……”
活着的每一日都要经受生不如死的痛苦,而像穆武这样怯懦的人又并没有自戕的勇气。
他只能寄希望于皇帝开恩,赐他一死。
“只要你配合些,告诉朕一些事情。”穆明珠轻声道:“谢钧与你来往,用的是哪些人?写来的文书何在?”
第246章
长秋宫中,太上皇穆桢斜靠在窗边,望着院中已经看厌了的景色,一直等到夜色深沉。
其间偶有一声鸟鸣,她都会抬眸看向宫门处。
长秋宫被封锁了一个多月,她一点不知道外面的消息,而丘医官与穆武的信已经许久不见。
昨日外面忽然有了人语声,机灵些的小宫女趴在墙头看,见宫人忙忙碌碌,洒扫各处,便知是皇帝要回来了。
如果皇帝回来了,定然要找她问个清楚吧。
可是她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仍是没能等到皇帝出现。
皇帝今夜是不会来了。
也许是皇帝刚刚归来,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要过几日才来吧。
皇帝总是要问个明白的。
她的女儿,她了解。
穆明珠的确无意往长秋宫中来,她先去见了穆武,本意是为了拿到谢钧的罪证。
虽然谢钧当初参与宫变,本就该杀。但他捡回一条命来,又瘫痪在床,而对梁国用兵,谢氏也算是出了力,这种情况下,至少目前下旨杀谢钧,显得她这个皇帝不够宽宏,而且很容易被解读成皇帝对世家敌意太大,是斩草除根的作风。但如果谢钧这次又密谋**,而且有铁证如山,那么穆明珠杀他,便合情合理,不用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