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毕竟穆明珠大手一挥,免除的税赋,原本应该是进入朝廷国库的。
穆明珠一哂,道:“这事儿本殿跟朝廷说。”若不是她扳倒了焦家,焦家田地里所出,朝廷真能够通过赋税拿到的微乎其微。
王长寿主要负责给有功士卒划分田地一事,道:“这一战共有五千二百一十一名士卒有所斩获,按照殿下所说,杀一人得良田一亩,共分出焦家良田二十万四千八百九十一亩。分田一事由翠鸽姐姐统管,倒是顺畅迅速……”他很会做事做人,虽然翠鸽是个小侍女、比他年纪又小,但既然是公主殿下身边的人,自然一律是喊作“姐姐”。他顿了顿,面露难色,道:“只是……”
穆明珠定睛向他看来,道:“只是什么?”
王长寿说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道:“只是这五千多人新得了二十多万亩田地,日后每年记录起来,是个大麻烦……”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所有的统计都要靠人力纸笔,很多朝代在推翻了大豪族、大世家,刚开始兴盛的时候,自然是蓬勃向上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民间每一笔土地的变更,都要记录下来,在当地州郡备份,还要送到都城备份。如此变更上几次之后,记录田地等的册子往往就凌乱难以辨别。而豪族与世家的存在,其实也是在事实上减少了朝廷在这方面的压力。以扬州城来说,朝廷只需要统计焦家与七八家豪族的土地变更情况自然是容易的,而一旦把这些大豪族的土地分出去,成为几千上万人的土地,那么记录的时候就太繁杂了。每次变动,也会给朝廷的官员带来很繁重的压力。
这种情况下,最开始穆明珠在扬州的时候还能够记录,但等到多年之后,土地的情况便很容易变得不明晰,
收税也会成为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而如果增多相关统计的吏员,则需要很谨慎地衡量,在当地的产出之上增加这么多的吏员,是否是百姓所能承担的。
不过这都是长久治理要考虑的事情,眼下自然是顾不上的。
穆明珠夜半不寐的时候,也曾一闪念想到过这一点,只是她没想到王长寿竟然也提前看到了存在的问题。
她仔细看着王长寿。
却见青年已经换下了短打扮,着一身青色的长袍,只是仍旧一脸的络腮胡子,几乎长到与鬓发相连,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毛发之间那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
穆明珠最初用他,只是因为在焦家田地中,这位青年主动寻求了机会,而她当时正好要用勇武有力的年轻人。
但是这一个多月用下来,穆明珠发现这个山野中冒出来的“王八”,非但做事有眼色、有手段,而且胆大心细、谋划长远,好好栽培,是个能担大事的人才。
穆明珠道:“此事本殿也在考虑,不急于这一刻解决。”她收了正色,看着王长寿一笑,忽然道:“整日只见你的胡子,不见你的人。本殿倒是有些好奇了……”
王长寿微微一愣,却立时躬身笑道:“奴也觉得如今跟在殿下身边做事,总是一脸大胡子不像样子,今晚回去便剃了去。”
穆明珠见他如此知情识趣,微微一笑,又转向静玉,道:“你是什么事儿?”
静玉自从扬州一战赢了之后,就一直眉飞色舞,今日却有些蔫蔫儿的,上前来,先看了王长寿一眼。
王长寿会意,道:“殿下,那奴便下去处理田地划分一事了。”
穆明珠虽不知静玉是何事不好当着王长寿说,却也没有阻拦王长寿退下,又道:“可需要林校尉回避?”
静玉这才开口,道:“不、不必……”他低下头来,道:“奴不想当着那王长寿说,只是不想丢脸罢了。”
“这么说来,是私事儿?”穆明珠问道。
静玉抬起头来,眼巴巴望着她,满面愁容,道
:“殿下行行好,救救阿念吧。”
“阿念?”穆明珠想起昨日静玉拉着静念来见自己的模样,道:“他怎么了?”昨日看着那静念虽然形容枯槁,但神色还是正常的,她还教两人写了一句经文,只是没继续下去,就给萧渊拉着去了庆功宴。
静玉叹气道:“奴也不懂——就坏在殿下教他的经文上,如今他是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一心要做真和尚去了……”
穆明珠略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又觉情理之中,便道:“所以?”
静玉顿足发急,道:“哎呀,怎么能去做真和尚?”
穆明珠笑道:“怎么不能做真和尚?”便譬如从前的右相萧负暄,还在济慈寺出家做了和尚呢。
有些人是在尘世中活明白了,转入佛门之中过另一种活法;有的人是在尘世之中太痛苦了,所以遁入空门远离红尘。
穆明珠对静念的印象其实不深,对静玉的印象深一点,而静念似乎总是躲在静玉身后,像是一道安静的影子,也不怎么说话。但是显然在两人经历的苦难中,静念的接受能力比静玉要差许多。静玉就像是一株野花野草,不管是风霜雷电、还是烈日当空,他总是蓬勃生长的,哪怕是在石头缝里也能汲取到养分。与之相比,静念的生命力就要弱一点,没有那么野性。
“可是……”静玉没想到公主殿下竟然是赞成静念遁入空门的,一时愣住了,说了一个“可是”,却不知接下去要怎么说。
穆明珠解释道:“人跟人不一样。他既然有向佛的心,是他与佛有缘。如果佛能渡他经过这些苦痛,你不该拦着他,是不是?”
“可是……”静玉低着头,忽然哽咽了,眼圈也红了。
穆明珠微微一愣,在他强忍不愿示人的泪水中,隐约有些明白了。或许静玉在外是野性蓬勃的,但可能比起静念对他的依赖,他才是更依赖静念的那一个。果真如他所说,他与静念自幼一同长大,后来在焦府又多了阿生、阿香两人,谁知道变故之下,阿生与阿香相继离世,只剩了
他们两人。如今静念遁入空门,静玉尘世之间便再无亲故了。他这样的出身,自然也难寻父母家人。
倒真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静玉仍低头忍泪,口中强笑道:“殿下教奴,奴便明白了……不拦了,奴也拦不住……”
穆明珠见他如此,倒是不落忍,便安慰道:“他就算是做了和尚,你们也不是从此不见了。大明寺那个住持净空不是死了吗?正好静念去做新的住持。”她下意识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恰好原本扬州那位崔别驾也有心做和尚,正好可以让静念在大明寺守着他……”
静玉微微一愣,略有些迷茫道:“崔大人也要做和尚?”做和尚这么好吗?
穆明珠想着要樱红传的话,也不知那崔尘是何反应,点头正色道:“那崔别驾主动要求做和尚,本殿还不给他住持之位呢。如今看在你的面子上,本殿才要静念去做住持……”
静玉点点头,他也不知为何,得知静念要做和尚,便觉悲从中来;可忽然之间静念升成了住持,好似就不是做和尚,而是去做官了。
静玉重又喜气洋洋起来。
穆明珠看在眼里,腹中暗笑,又道:“你可得告诉静念,要好好做和尚的功课才行,若是本殿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这住持说不得就换人来做了……”
静玉忙道:“不会的,不会的。阿念跟奴的性子不一样,最是勤勉的,做和尚也是最用功的和尚……”为了帮他情同家人的静念保住“住持”之位,倒是连自己的本性也出卖了。
穆明珠忍笑,老神在在道:“唔,本殿姑且信你一回……”
一时静玉退下,穆明珠才露出笑容来,看向仍候在一旁的林然,道:“怎么?”一般人来见她回话,都是正事说完便相机退下了,主动留下来的,都是还有别的事情。
林然微一犹豫,道:“下官听闻大梁骑兵南下犯边……”
穆明珠微微一愣,没想到他提的是正事儿,敛了笑容,道:“确有此事。”她想到当初在建业公主府中,林然误会她要他做面首,主
动要求效仿父祖上阵杀敌一事,便问道:“怎么?你想领兵上阵,往北边去?”
林然恳切道:“下官的确有此志向,不过……”他望着穆明珠,道:“下官是想劝殿下同去。”
穆明珠真来了兴趣,搁下茶盏,道:“你要本殿领兵北上?”
林然道:“是。”他推心置腹道:“殿下此时回建业,实在危险……”
穆明珠要回建业的决定,没有对任何人透露,就算是萧渊也只是因为熟识而有所猜测。但就算她什么都还没有公布,明眼人却能够从她的举措中看出她的倾向。如果她想要在扬州长久占据下去,就不会安排这么快划分了田地,遣这些士卒回家种地,成为普通的民众。如果她要在扬州坚守下去,城防上的巡逻就不会减少、城外的工事就不会撤掉……
自扬州城一役胜后,穆明珠的种种举措都说明,她无意在扬州城长久占据下去。
这些动向是让朝廷安心的,却也是让跟随她的人悬心的。
看出这一点的自然不只是林然一人,但是有这份赤诚与忠心同穆明珠说明的,却也不会有太多人。
林然正是其中之一。
穆明珠眸色深沉,望着林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林然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下官要说的,都是大逆不道之言。只是下官这条性命乃是殿下所救,若是这些言语触犯了殿下,殿下要割了下官的脑袋,下官也没有话说。”他见穆明珠没有阻拦,便又道:“从前废太子就是因为动兵,丢了性命。殿下虽然是在扬州城动兵,但罪过也不会小,哪怕有千万般的理由,都要看陛下是否愿意相信。如果殿下真的手无兵权,回了建业,一旦陛下不能信任,那么结局不外乎或死或囚。自然,殿下与陛下乃是母女情深,下官也只是揣测而已。此前殿下与鄂州、南徐州兵马争斗之时,朝廷几番诏书,都是严厉斥责。如今见殿下胜了,便和缓了言辞,不过是要骗殿下回建业的手段……”
穆明珠眯起眼睛来,林然所说的推测,其
实她又如何不知?只是若她果真与母皇相争,反倒是让一旁的谢钧渔翁得利了。
而大周内部四分五裂,却正是给了大梁可趁之机。
她,当以大局为重。
林然又道:“如今大梁骑兵南下犯边,于殿下而言,正是绝佳的机会。若殿下领兵北上,一来不用放开兵权、沦为鱼肉;二来果真退敌有功,也能平息朝中议论。”他跪下来,道:“下官不知根底,不过是从下官所能看到的事情上妄自揣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责罚。”
穆明珠垂眸看着他,伸手去扶他,微凉的手指搭上青年滚烫的手腕,稍微用力,道:“你说得很好。本殿作甚要罚你?”
林然微微一愣,顺着她指间的力道起身,心中一松,轻声期盼道:“那殿下……”可要采纳他的谏言,领兵北上?
穆明珠蹙眉,沉声道:“你的谏言很好。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她转眸看向窗外沉沉的落日,道:“容本殿再思量一日。”
第99章
钟鼓声在建业城皇宫中迟迟响起。
早已醒来的皇帝穆桢和衣而卧、望着床帐不断边的祥云纹样。她半夜惊梦醒来,便再没合眼,虽勉强想要睡去,却终究不能入眠。
在她身边是酣睡正浓的侍君杨虎。
那钟鼓声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遥远,像是从她那令人不安的梦境中传来。
皇帝穆桢终于难以安卧,索性在凌晨前最暗的天色中,轻轻起身,缓步往外行来。
虽然她的脚步轻缓,可外间的侍女立时察觉了。
“陛下……”捧衣的、托履的、抱痰盂的、绞帕子的……有条不紊迎上来,只围着这帝国的首脑转。
皇帝穆桢却只是轻轻摆手,独自踱步到外间的明窗前,亲手推开了长窗,透过宫灯昏黄迷蒙的光,望向那无穷无尽的雨幕。
做一个心系百姓的皇帝,从此便再难安享赏雨赏雪的之乐。
雨雪不来的时候,担心干旱、担心来年的蝗灾;可雨雪来的时候,又担心洪涝、担心大水过后的疫病。
好在这一夜大雨,在引起皇帝深重的担忧之前,渐渐转小、转弱,似乎等到天明时分、便该雨过天晴了。
皇帝穆桢才松了口气,眉头还未舒展开,就见丝丝雨幕之中,从东边侧门处亮起来两三盏灯,持灯的女子在暗夜雨幕中往她所在的思政殿行来,除李思清之外不会有旁人。
见状,皇帝穆桢那还未舒展开的眉头,更蹙得深了。
政务繁忙的时候,她索性就在思政殿歇下。而能在天色未明之时,就让李思清冒雨赶来候见的事情,从来不会是好事情。
“陛下……”李思清诧异于皇帝竟然就立在思政殿窗前,她收了罗伞,带着一身雨气从外面走进来。
皇帝穆桢负手而立,静默看着她。
李思清很了解皇帝正在经历的身体上的磨难,猜想她今夜大约又不曾安睡,一面走上前来,一面思量着,开口时先道:“陛下,扬州城有好消息传来了。公主殿下已经遣散士卒,使其各有耕田,复归为民。殿下又亲自上书,愿意送出
赵洋与陈立二人,给特使先送回建业来。快则一日,慢则三五日,待到殿下安顿好扬州城内事务,她也会携众归来。”
穆明珠口中说出来的好话,皇帝穆桢已经听得太多了。
但是穆明珠遣散士卒、送出人证的举动,无疑降低了她继续拥兵自重的可能。
皇帝穆桢这段时间以来,心中一直忧虑的几件事情中,至少有一件有了明朗的进展。她缓缓点头,心情稍微不那么压抑了,然而一颗心却愈发提了起来。
皇帝穆桢沉声道:“朕不是那等怕苦的小孩子,吃药之前还要先尝过蜜饯。”她直直盯着李思清,道:“好消息已经说过了。那么,坏消息呢?”
李思清轻轻抬起头来,望向皇帝,低声道:“大梁骑兵八千,自雍州南下,已破长安镇……”
皇帝穆桢只觉耳边“嗡”的一声响,忽然间想起很多年前世宗皇帝还在的时候。那时候大梁骑兵初南下,大周兵败的消息传到宫中时,她正陪在世宗皇帝之侧。那时候的她,眼睁睁看着世宗皇帝脸上血色褪尽、而后又恼怒胀红起来。二十多年过去了,世宗皇帝也已经龙归大海,可大周始终不曾胜过一场,在故太子周睦变故中,失去的雍州也始终不曾夺回来。
现在北府军老将军皇甫高病故,扬州水患方歇,大周内乱频仍之时,大梁又瞅准时机南下、露出了锋利的牙齿。
“齐坚……”皇帝穆桢在皇甫高之后,委派了原本的副将齐坚暂代主将之职。
李思清低声道:“齐将军领兵迎敌,不慎中了敌人埋伏,连同五千甲兵,一同没了音讯。”
“怎么会?”皇帝穆桢喃喃道,她在初听闻之时,只是感到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