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真的。”穆明珠低头看她一眼,笑道:“怎么?你舍不得他?要留下来做个小尼姑不成?”
翠鸽被调侃得红了脸,笑着摆手道:“没有没有……奴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顿了顿,又道:“奴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做这么多事情。”
当她还是建业皇宫中一个小小的侍女时,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还有操持整座扬州城舍粥之事的一天,也想不到自己还有记录万千士卒应得田地的一天……
翠鸽回想起来,感叹道:“幸好当初殿下命碧鸢姐姐教奴等习字之时,奴有认真学……”
穆明珠笑道:“小小年纪,怎么老气横秋起来?”又道:“你这道理说得对。正所谓技多不压身,凡事用心去学,学到了便是自己的。平时学到了本领,机会来的时候才能把握住。”
翠鸽仰头望着她,听得有些痴了,轻声感叹道:“殿下说的……都是很好的道理呐。”
“道理人人都懂得。”穆明珠笑道:“你能做到,就是你的能力了。”
翠鸽眼睛亮起来。
穆明珠笑道:“去传萧渊和薛昭来书房吧。”她眸光一转,改了主意,道:“还是本殿去寻他们。”顺便也亲自看一看药棚等地方的实际情况如何。
因为前世扬州水灾过后疫病带来的巨大影响,所以这一世穆明珠从决定入扬州开始,便着手安排预防疫病相关的事宜。
最开始因为要查陈伦之死、要与焦道成斗智斗、还要防着谢钧背后出手,穆明珠便把防治疫病的事情,交给了薛昭。而薛昭之所以会跟她一同来扬州,正是穆明珠为了防治疫病,借口要薛昭给自己随行调理身体,硬是把人从宫中带出来,成了她扬州之行的专用医官。
薛昭家学渊源,对于防治疫病很有经验,入扬州城之后,不但在防治疫病上出了很大的力,包括救醒赵洋等人,也是对穆明珠帮助很大。
而最初薛昭会主动为穆明珠看诊,却是出于多年好友萧负雪私下的请
求。
薛昭最初来扬州,不过是一桩差事、一则请托,但随着扬州城中动兵,疫病有渐起之势,医者仁心,他在救治百姓的过程中,也就渐渐投入进去了。
这一个月来,薛昭把防治疫病,当成了他在扬州城内的头等大事来做。
而穆明珠也放开权力,在治病救人这件事情上完全交给薛昭去做,她则在旁支持。
需要搭疫病所,她立时调兵调木料来;需要购置草药,她立时出金出车马……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如此一个月下来,薛昭竟有些迷恋在穆明珠手下做事的感觉了。
因为他原本在宫中为医官,那忌讳是很多的,多年的规矩在上头,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
薛昭私心中,很愿意脱了医官的袍子,去东山道观赏花参禅度日去。
只是他没想到,在这位小公主殿下手下,他竟然重拾了治病救人的快乐,找回了医者的初心。
“臣敢说,扬州城中的疫病已经控制住了,绝不会扩散出城。”薛昭得到消息,从疫病所中出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来外面树下见穆明珠。
他望着穆明珠,因这位殿下很少在他治病救人的时候过来,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穆明珠笑道:“薛医官这么说,本殿就放心了。”又道:“别担心,没有事儿。本殿只是亲眼来看看……”见出入的医女鼻子底下都亮晶晶的,不免多看了两眼。
薛昭道:“疫病会传染,病从口鼻入。所以命出入的医女医官,都在鼻子底下抹了油。”
穆明珠点头,想着从她带薛昭进入扬州城后,统计上来的疫病人数,是一日比一日少的,专业的事情自然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扬州疫病控制住,便保住了大周的粮仓。
大周的粮仓保住了,皇帝不会那么急迫要借世家之力。
那么,谢钧要插手朝政、还要再花时间图谋。
而她也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
穆明珠便笑道:“薛医官去忙吧。”又道:“萧渊人呢?”
萧渊这几日是佐助薛昭理事的。
薛昭道:“萧小郎君这几日把所需的药材、器具都制备好了。他闲时大约是往茶馆去
了。”他因为与萧负雪是多年好友,因此说起萧渊来,便加一个“小”字,称呼萧渊为“萧小郎君”。
“本殿怎么没想到?”穆明珠击掌一笑,从前在建业城中,萧渊闲暇的时候也爱往茶馆等处跑,倒不是为了听戏听曲,他是专爱听南来北往的人闲聊天的。有时候,萧渊听到投脾气的人,便会帮对方结了账,也不管对方是贩浆走卒还是屠夫男妓。若是当场没有聊尽兴,萧渊还会把人请到相府西院去,有时候一连请对方住上十几日。这其中固然有人真经历了精彩故事,但也不乏坑蒙拐骗之辈。也有一开始无意中引起了萧渊兴趣,后来见他亮了身份,便缠上来混吃混喝讨要好处的。穆明珠就给他揪出了至少两个来,不过萧渊全然不在意。
用萧渊的话来说,他给出的那点财物,比不得对方精彩的故事。真要计较起来,也是他赚了。
哪怕对方的故事是编的,那也是精彩绝伦的好故事。
好在他也不是真傻,故事听得差不多,也就把人送走了,倒是从没有被赖上撕不开的情况出现。
这次穆明珠寻到萧渊所在的茶馆时,果不其然,萧渊又已经与素不相识的百姓拼了桌。
萧渊一个锦衣郎君,坐在一众布衣之中,竟然丝毫没有违和感。他那随意横坐在长凳上的动作,宛如才做完工的力夫。
此时一桌人正聚精会神听一个疤头壮汉讲话,竟是谁都没有察觉窗边来了一队人。
穆明珠摆手示意翠鸽等人站到远处,她自己立在窗边,听那些人说话。
只见那疤头壮汉比手画脚、义愤填膺道:“我那妹子当初不听家里的,给来扬州卖毛皮的商人给哄骗了,一心跟着那商人去了梁州。当初我们是苦劝的,梁州紧挨着大梁,若是一旦有战事,岂能讨了好处去?况且嫁到那么远,有什么事情家里也帮不上,嫁给富商又有什么用?自来商人最薄情寡义!如今怎么样?都被我说中了吧!大梁骑兵南下,长安镇都破了,梁州还能留吗?好在我那妹子也不是糊涂的,一看情况不对,赶紧就往回来。我那富商妹夫,说出去是贩卖几千块好皮子的
有钱人,又有什么用呢?逃命的时候如何顾得上财产?如今卷了包袱来扬州,吃喝住宿一应都要我们照料了。虽说带出来些金银首饰,可家业是没了!”
“何至于这样急?”萧渊出声道:“朝廷派了齐将军领兵抵挡,总能给你妹夫送出货物的时间……”
那疤头壮汉看着萧渊,粗声粗气道:“我看你这郎君的打扮,跟我那富商妹夫从前有几分相像。你虽然请咱们一桌吃食,是个善心的,但真论行事,怕又是一个我妹夫。郎君你啊,只在深门大院内,哪里知道外头的苦处?”
萧渊也不恼,笑道:“还请哥哥教我。”
那疤头壮汉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道:“当不得郎君这称呼。”叹了口气,又道:“咱们的兵调过去,看着人数是不少,可是我那妹夫说了,全不顶用。原本皇甫老将军在的时候,还能周全着。但是如今皇甫老将军一死,那些当兵的本来就心里不痛快,又凭空换了个齐将军上来……”
萧渊道:“那齐将军做副将也有二三年了,怎么说是凭空?”
“这就是郎君你不懂了。他做了副将,可打了什么仗?底下的兵只知道皇甫老将军,从不知什么齐将军。他就是做了二十年三十年的副将,还是跟皇甫老将军不一样。要我说啊,皇帝要那什么副将顶上来,还不如要皇甫老将军的儿子来做将军……”
萧渊笑道:“那皇甫老将军的儿子是个文官……”他摇头闭嘴,又道:“哥哥你接着说。”
那疤头壮汉又道:“这一来底下的兵不认上头的将军。二来是,诸位数一数,咱们都多少年没打仗了?我那妹夫亲眼看到的,那当兵的穿的甲衣都生了锈,拿的刀都抖不响了……”
萧渊蹙眉,窗外的穆明珠也皱起眉头。
朝廷缺钱是多年来的问题了,没有钱,也就无法给士卒置办新的甲胄武器。即便是府兵制出来的兵,需要自己置办武器等物的,他们也是因此贫穷置办不出新的来了。
这背后牵扯的事情,可就太多太深了。
皇帝穆桢左右平衡十数年下来,常年要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就是“钱从哪里来”这一点
。
那疤头壮汉显然并不了解现象背后的本质问题,只是愤怒咒骂道:“皇帝拨下来的粮饷,都给上头的官一层一层分了个干净,底下的人连一粒米都见不到了!你们说说,就这样的兵,如何能跟人家大梁的骑兵打仗?这不是要咱们的兵上去送死吗?”
也就难怪长安镇,大周士卒与大梁骑兵相逢,一触即溃了。
“我妹妹这还算是幸运的。到底我妹夫还有几个臭钱,能早拿到消息,看情形不对,抛了货物也要跑,这才保住性命。我那妹夫的姐姐,就嫁到了长安镇……”疤头壮汉既悲且怒,道:“今日才传来的消息,说是他姐姐一家,一个都没活下来,还是家里的伙计拼死跑出来报信,咱们才能知道消息。那些大梁来的禽兽,连才十二岁的小姑娘都不放过,我妹夫那外甥女……还有他姐姐……全都是先奸后杀,他那姐夫跳出来跟人家拼命,哪里敌得到对方雪亮的长枪,开膛破肚死了……”
一桌的人都沉默了,有人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骂道:“这些禽兽不如的梁人!”
穆明珠也在窗外沉默着。
往往两国交战的时候,从来不缺力主绥靖之人。
只是这等人忘了,“亡国”二字,从来是与“灭种”连在一起的。
敌人占了你的土地,却并不会止步于占了你的土地。
那疤头壮汉抹了一把脸,又道:“那伙计说,不只是他们一家,整个长安镇都成了一片火海。那些梁人怕咱们的人藏在里面,东西抢光之后,便是一把火……
“他们不会留在长安镇的。”那疤头壮汉似乎有些累了,坐下来疲惫道:“他们还会继续杀下来。”
众人既悲愤又惧怕,在不安的沉默中,有人道:“咱们有长江之险……”
另有人低声道:“从前还有黄河天险呢……”还不是给大梁一路压了过来?
萧渊轻轻起身,把荷包中的金珠子尽数倒给那疤头壮汉,道:“这些给你那妹子在扬州置个家。”
在座的人从未见过真的金珠子,一时都愣住了。
萧渊从茶馆中走出来,对穆明珠道:“都听到了?”
穆明珠心情也有些沉重
,同他在路边慢慢走着,道:“朝廷若是能发一笔横财就好了。”
朝廷军队所面临的窘境,固然有复杂的成因,但只要能解决了“钱”这一项,那么大部分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至于粮草等的调度,又是另一回事。
萧渊问道:“你在扬州城怎么发的财?”这也是建业城中很多人的疑问,穆明珠最初“招兵买马”、“哄抬粮价”,必然要有雄厚的资金作为底气的。
穆明珠无奈一笑,道:“那是个不得已的办法,可一不可再。”孟非白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不能因为人家好说话,就逮着一只羊薅呐。
“这等军饷用度的钱……”穆明珠眯了眯眼睛,道:“靠发横财是不够的,得从制度上解决才行……”
萧渊低头走路,不知在想什么。
穆明珠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殿下……”直到齐云从长街拐角处忽然出现,下马上前来,“臣来迎殿下回府。”
自从金玉园死鸽子恐吓一事过后,穆明珠出行,都有黑刀卫随行。齐云绝大多数情况下,也会亲自跟随。
这次穆明珠临时起意出来见萧渊,并没有告知齐云。
齐云是得到消息后,匆忙赶来的。
“好。”穆明珠心思还在筹钱一事上,漫不经意应了一声,走过齐云身边时,忽然看到少年鬓发处闪亮细碎的汗珠,微微一愣,大约能猜出他赶来之匆忙。
暮色四合,长街漫漫。
前面的萧渊还在低头想着他的事情,后面的扈从侍女无人敢抬头。
穆明珠垂下手去,在暗影中牵起少年的手,柔声道:“如今焦道成已除,扬州城内无碍了。”
齐云一言不发,只低下头去看公主殿下牵着他的手——却只能看到两人交叠的衣袖。
淡金色的衣袖拂在黑色的箭袖上,像是黑茎上长出来的金色莲花,何其怪异。
虽然没人看来,但这样的牵手也不可长久。
穆明珠用力握了一握少年的手,便又垂下手去。
淡金色的莲花,从那黑色横伸的茎上飘走了,就像是从不曾停留过。
齐云收回手来,压抑住自己想要追上去的冲动,仍是慢慢走着,却始终不离公主殿下身后
。
是夜,穆明珠在书房中同樱红吩咐明日的安排,道:“明日最后巡过扬州城之后,咱们便动身回建业。”
樱红面露喜色,对于她和许多随行的侍女来说,建业城的皇宫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