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在成为黑刀卫的第二年,他似乎已经渐渐麻木了,拷问刑讯是得心应手的,痛呼与惨叫似乎也不再对他起作用。
可是他终究迎来了他的报偿。
他得到了皇帝允诺的婚事。
齐云定定望向等待答案的穆明珠,他成为了公主殿下的准驸马。
哪怕代价是她的满腔憎恶。
成为黑刀卫所带来的的痛苦,比不及其报偿的万分之—幸福。
第102章
江面上的落日余晖只剩了最后一丝,天与地与水之间,慢慢涌上来昏沉的暗色。
穆明珠抱膝坐在船头,望着那黑暗中即将收束的最后一丝光,没有等到齐云的回答,也并不奇怪——他本就是这样的性情。
“该下去了。”齐云见穆明珠没有追问,稍微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原来这也是两人计划中的一环。
如果内鬼没有胆量冲上船头来下手,那么穆明珠与齐云就会主动“以身犯险”,给对方创造“机会”。
有嫌疑的黑刀卫三人,其中两人会带着亲信,被指派到另一艘随行小船上,以“看管贵重活物”的名义。
而穆明珠所在的这艘船,下层船舱内也运了一份贵重的活物,据说是一条罕见的金鳞鱼。为了确保金鳞鱼是活着的,穆明珠每隔一段时间,会亲自到下层船舱去查看。
下层船舱是一个黑暗又相对密闭的环境,在穆明珠的有意控制下,可以实现只有她、齐云和有嫌疑黑刀卫及其亲信入内的情况。
在这样黑暗密闭,而又占有人数优势的情况下,早已决定路上动手的内鬼是很难忍住的——如果连这样的机会都能放过,内鬼这一路上也别想得手了。
当然,这等操作的危险是很高的。
如果不是船头诱饵不奏效,穆明珠也不会想要更进一步。
嫌疑人之一钱忠,领队守在下层船舱口,见了穆明珠与齐云,忙行礼道:“殿下、都督。”他五十如许,瘦长脸、浓黑眉,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看起来并不像是黑刀卫,换身青布衣裳,倒是有些像大商铺的管事。他是黑刀卫监理,有点类似于静玉所做的监军,比起亲自出马做事,更像是黑刀卫内部的监察官。但是自古以来,监察官跟实权官员的地位,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是在外的时候,不管监察官挂着多么高的品级,还是敌不过实权官员的一句话,所以不想拿自己脑袋去碰刀刃的监察官,往往也很会审时度势。
譬如按照道理来说,钱忠作为黑刀卫监理,很不必
站在这船舱门口守着。
但既然齐云下了命令,他也没有反驳。
一时钱忠开了舱门,穆明珠在先入内,一入底层船舱、眼前立时一片黑暗。
空气也是沉闷的。
借着半开舱门的一缕光线,穆明珠穿过底层船舱中堆着的错杂货箱,寻到那笼罩着黑色巨布的笼子外,定定神,道:“进来守着吧。”
齐云一直寸步不离跟在她身边。
原本留在舱门处的钱忠没有迟疑,挥手示意守门的四五个黑刀卫一同进来。
穆明珠在那黑布笼子旁,绕着笼子来回走了七八圈。
她的动作看似简单,其实每一步都提着心,毕竟不知道钱忠是不是内鬼,而内鬼会在哪个瞬间出手。
待走到第八圈,穆明珠看一眼仍站在五步开外、眼观鼻鼻观心的钱忠,又与近处的齐云对视一眼,便知钱忠不是那内鬼,因而道:“本殿不知黑刀卫诸人性情,但如今看着这位钱监理倒像是比那两个稳妥些。不如让钱监理去看管那一船?”
“是。”齐云应下来,便命钱忠去换另一船的蔡攀过来。
蔡攀来的时候,穆明珠与齐云已经又上了船头赏夜景。
船头无事发生,穆明珠便又与齐云下了船舱,用的仍是与方才一样的理由。
蔡攀四十如许,高挑瘦削,鬓边却已经有了白发。他称呼齐云为“小少爷”,因从前追随齐云的父亲多年。
大约是因为亲近,蔡攀主动跟在齐云身后,进入了底层船舱。
穆明珠又绕着那巨大的黑布笼子踱步,至于第三圈,忽然听到“吱呀”一声,原本从船舱门口投下来的昏黄灯光忽然收起。
船舱内一片黑暗。
穆明珠脚步一顿,整个人都绷紧了。
黑暗中,有人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他出去了。”齐云低声在她耳边道。
两人都明白过来——是蔡攀!
热浪从船舱门口处扑来,方才短暂的黑暗很快被刺目骇人的火光取代。
穆明珠望向门口火光的来处,却见舱门紧闭、燃烧的乃是舱内的货箱——蔡攀出去之前引燃了货箱,又或者是以引信从门外点了火。
“货物浸了
油。”穆明珠嗅到其中怪异的气味。
熊熊烈火很快就要烧到两人脚下。
齐云朗声道:“蔡叔,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殿下与我出去!”他一面叫着,一面拾起杂物中的铁棍,与穆明珠转身去撬动那巨大的黑布笼子。
蔡攀的声音透过货物燃烧的哔啵声传来,有种末日般的疯狂,他叫道:“小少爷,怪不了别人,只能怪你自己!两年前,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做黑刀卫都督?我在黑刀卫中勤勤恳恳二十多年,身上的刀疤比你吃过的盐还多——却只能做你的副官!若不是你占了那位子,黑刀卫都督本该是我蔡攀!”
穆明珠与齐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终于将那巨大的黑布笼子撬动了一丝,使它挪动到偏离原来的位置。
随着那巨大的黑布笼子一动,整个船身忽然也随之一动。
而在原本黑布笼子压着的地方,一块水桶状的圆形木板被船底的水流顶了起来——江水开始疯狂涌入船舱。
这小船是早已被穆明珠动过手脚的,那巨大的黑布笼子里装着并不是什么珍贵的金鳞鱼,而是异常沉重的巨石。
原本这巨石压住没有完全断绝的小圆板,能保证小船正常航行。但是一旦挪开巨石,小圆板打开,便是穆明珠与齐云的逃生通路。
在蔡攀猖狂的叫声中,穆明珠与齐云一前一后,经船舱底部的圆洞摸上了栓在小船尾部、用来传递消息的竹筏。
因此时天色已黑,两人出人意料从船底逃生,竟无人察觉。
穆明珠抽出匕首,割断了竹筏与小船相连的绳索。
便在此时,一道巨大的火光,从小船船舱处冲天而起。
船中众人惊慌,前方的大船见了火光,知公主殿下在这艘小船上,也立时调转船头来救。
蔡攀在混乱中,从底层船舱爬上来,满面惊慌不似作伪,“水!船舱失火!殿下与都督都在里面……”
此时他独自在船舱口,距离从船头赶来的人,最近的都还有十步之遥。
忽然,一支软鞭好似毒蛇一般绕上了他的脚腕,将他整个人扯过船尾,拖下水去。
船尾竹筏上的穆
明珠早已准备好,一见齐云得手,立时一撑长篙,顺着江水的流向,趁着夜色于竹筏上畅快而去,很快就把那失火进水的小船抛在了身后。
有两艘大船接应,又有两艘小船在侧,那艘小船上的随行之人,只要没有被火烧到,那么定然会被救起来。而若是会被火烧到,一定是蔡攀放心带着的“自己人”,烧死了也不冤。
齐云以软鞭缠住蔡攀脚腕,把人倒拖下来。
此时蔡攀半身泡在滚滚江水中,伸手死死抱住竹筏一端,没想到这一下兔起鹘落、原以为自己得手了,没想到反而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小、小少爷……”蔡攀望着竹筏上的少年,习惯性唤他,想要求饶,可是死到临头都拉不下脸来。
毕竟,他已经说破了自己的心思,再伪装从前忠厚的模样,就连他自己也不信了。
齐云黑眸盯着他,没有说话。
穆明珠在旁看着,她心情倒是很好,到底是揪出了这个内鬼。果真是蔡攀动手,倒是也合情合理。前世以齐云的武艺与缜密,还会残了一条腿,必然是被身边不设防的人给暗害了。
“问他建业城中那人。”穆明珠下巴一点,因此时江流平稳,她便盘腿坐下来,只偶尔动手撑一篙,调整左右方向而已。
试探的时间,也是她与齐云早就拟定好的,因船行到这一段的时候,江流相对平缓,而江水也不是很深。
齐云在竹筏上蹲下来,软鞭如毒蛇缠着蔡攀的脖颈,切断他任何逃生的可能,“蔡叔。”
少年的嗓音寒凉,用的也仍是旧时称呼。
蔡攀忽然崩溃般大哭起来,随着他的哭声,所有的自尊与面子也瓦解了,“造孽啊!你不会懂的!你生来就是小少爷,宫里长大,皇帝跟前成长,你知道什么?我苦苦熬了二十多年,从前你父亲在的时候,我给你父亲牵马传信,好不容易一步步走上来,熬到了副官的位子。前一任都督卸任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下一任该是我了。我自己也想着,是啊,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也该到我了。可是——竟然是你!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从没
审过一个人、办过一桩案,皇帝一声命令,你就成了新的黑刀卫都督!你来的那第一年,每当你犯了错误,问我若是你父亲在时会如何做的时候,你不知我心里有多恨!若是我来做这都督,岂不胜过你千倍百倍?凭什么!凭什么!你不懂!你不配!”
这的确是齐云从未想到过的原因。
他蹲在竹筏上,静静看着崩溃大哭的蔡攀,眸中闪过复杂神色。
当初十四岁的他,的确没有资格做黑刀卫都督……
“别听他胡说。”一道温和却有力量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穆明珠不知何时走上前来,在他身边蹲下来,伸手随意抚了抚他的后背,目光犀利看向那崩溃大哭的蔡攀,哂笑道:“你这老东西,死到临头还胡搅蛮缠,羞不羞?”
蔡攀怒道:“我羞什么?”他自知必死无疑,说话倒是全无忌讳了,“我们这些实心实意做事之人,所受的苦楚又岂是你们这等人所能体会的?”
穆明珠伶牙俐齿,笑道:“你自己不中用,还怪人家中用的。从齐云父亲故去,到齐云继任,其间这黑刀卫都督换了没有五个也有三个了,怎么你一次都沾不上?况且,若齐云果真如你所说的那么不顶用,用不了两年,陛下自然会拿掉他。你如今也不过四十岁,再过两年,难道老的动不了了吗?还不是因为齐云做得好,进步神速,一两年间已然比你这做了二十年的高出不知多少倍去了——你这才灰了心,正道走不过人家,才动起了歪心思。现下被我们戳破了,就哭天抹泪撒起泼来——呸!你说你羞不羞?”
蔡攀说不过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那软鞭太紧还是急怒攻心,竟是一翻白眼晕过去了。
齐云微微愕然。
穆明珠摊手,无奈道:“瞧瞧,就这身体素质,几句实话都听不得——还想做黑刀卫都督呢?做梦比较快一点。”
齐云一面将蔡攀拉上竹筏来,一面忍不住歪头去看穆明珠。
却见明月江水之间,少女含笑坐于竹筏上,星眸闪闪,长发迤逦垂落。
齐云一时看得有些失神,想到
她方才驳斥蔡攀的话,又觉心中温暖。
穆明珠察觉了他的目光,一笑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说的太好了?”
齐云仍是不会应对她这一套,此时望着她却有些挪不开视线,喉头微动,轻声道:“殿下的发髻散了……”
穆明珠不以为意,摸了摸散开的长发,笑道:“我故意把头饰丢在那船舱中了。”
大火烧光一切,可她需要留下一点证物——证明她已经死了。
这正是归程引出内鬼这一计谋的第二重目的,也是最重要的目的。
她需要让建业城中的人,认为她已经死了。
如果她平平安安回到建业城中,虽然母皇囿于形势,不能立时杀了她,但所有人的共识都是她这一趟回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让皇帝动怒从来不是一件好事,更不用说让皇帝动怒之后又让皇帝不得不憋回这股怒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