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姒锦
突然就那么笑了起来。
“母亲终于肯同我说话了?可儿子听着这话,怎无半点温情?母亲心里,只有南晏,没有儿子。母亲的立场,也从来不是以儿子为出发点——”
乌日苏说着,身体前倾,重新将茶碗推到陈岚的面前,眉目舒展带笑,俊脸倒映在茶水中,柔和而温软。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母亲休管家国大事,专心品尝儿子的孝心吧。”
他说得极轻,声音却令人心里泛凉。
陈岚看着他清俊的面孔,长而挺拔的身形,眉间轻愁更浓。
“你得不到的。”
乌日苏目光微暗,轻笑一声。
“母亲怎知我要什么?”
陈岚淡淡说了两个字,“草原、南晏。你要的太多。”
在乌日苏眼里,陈岚是个娇弱温和的妇人,幼时便居深宫,不韵世事,后来又痴傻了那么多久,定是没有什么自己的主意。因此,贡康城里宝音那番推拒的话,他最初是听进去了。
他以为,母亲是担心他汗位不稳,怕他的身世引来臣下不安,影响他的前程,这才避而不见。
因此,他励精图治,肃清异己,得闻宝音长公主和北狄哲布亲王要祭陵,特地托人传信,想要前来共祭,顺便借着祭祀盛典看看自己的母亲。
岂料,再次被婉拒。
一开始,乌日苏认为,陈岚不愿见他,全是赵胤或是宝音长公主从中作怪。
是他们故意阻止母子相认,为的就是挟裹母亲以号令儿子。
后来,守陵卫所发生爆炸,赵胤等人被困陵中,乌日苏亲自领兵来援,并正式拜访通宁公主……
这才明白,他大错特错。
不肯见他也更不肯认他的人,分明就是他的亲娘。
乌日苏眸色幽幽,思忖了许久,放下茶碗轻轻一笑。
“知子莫若母,古人诚不欺我也。看来母亲把我的心思猜得透透的。”
不得不说,他这副不慌不乱的样子,倒与陈岚的性子有几分相似,便是眉眼间也有熟悉的影子。
陈岚眯了眯眼,“你学到了你父亲的十分坏,为何没学到祖父的一分好?”
乌日苏看着她灰败的面孔,目光有刹那的阴霾,随即散开,变成了笑。
“母亲说得是。没娘的孩子,少了管束,变坏容易,学好太难。”
这话听上去轻缓带笑,却是字字满带讽刺。
对于陈岚而言,无异于伤口上洒盐,疼痛之极。
她沉吟片刻,低下眼皮,将话题绕开。
“南晏边军距此不过五十余里。你以为围住阴山皇陵,就能节制南晏,威慑北狄,一家独大了么?”
乌日苏凉笑:“单围阴山皇陵,当然不能节制南晏,威慑北狄。但手握南晏二位公主,杀锦衣卫指挥使,灭东厂厂督,再擒获一个北狄亲王,想来就容易多了。”
他果然打这个主意。
陈岚目光一凉,带了几分警告之意。
“你祖父有没有教过你?心怀大道,方能马到功成。卸磨杀驴,必遭反噬!”
卸磨杀驴?
是说他借助南晏的力量,从巴图和来桑手上夺得汗位么?
乌日苏半眯着眼,嘴角的笑容扩大了几分。
“用兵虽本于仁义,然其取胜必在诡诈。母亲,我兵书读得好吧?听说外祖用兵如神,不知他老人家的战绩里,除了智、信、仁、勇,有没有阴谋诡计,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哦,还有卸磨杀驴?”
听他提到陈景,陈岚目光骤冷,仿若凝结了冰霜,嘴皮都颤了起来。
“你这小人行径,何堪与外祖相比?外祖风骨,又怎可被你如此亵渎?”
第678章 声声喋血
外祖?风骨?
这句话让乌日苏唇角微微泯了一下,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慢条斯理地端起茶壶饮一口,轻笑道:
“何谓风骨?无非胜利者的俾睨,得了便宜再卖乖罢了。既然要提起风骨,那我们就说说风骨。”
淡淡瞥了陈岚一眼,乌日苏语气冷下几分。
“外祖本食南晏朝廷的俸禄,却随赵樽谋逆,背叛朝廷,不尊君上,以清君侧之名,拥反贼登基,这是不是母亲所谓的风骨?一朝江山换主,外祖领兵四处清剿建章帝旧部,从北打到南,直至战死通宁远,一路杀戮无数,兵燹连天,可曾讲过仁义道德,可曾想过那些旧臣逃将,也曾与他同朝为官?”
句句肃冷,声声如雷。
听到陈景夫妇战死通宁远,陈岚身子微微战栗,脸色苍白地看着他,心如刀绞,浑身的血肉都好似被人扒开再煎熬了一番。
乌日苏仿若未察,唇角扬起,又是一笑。
“儿敢问母亲,外祖这般行径,算不算有风骨?若算,那么,儿子今日只不过做了与永禄帝同样的事,怎么就小人行径,大逆不道了?”
陈岚脊背又是一麻。
“原来你的目标是永禄爷……”
“是。”乌日苏淡淡一笑,“永禄爷身为皇子,却因生母身份,不受亲爹喜爱,遭兄弟排挤,朝中无人,六亲无靠。可他韬光养晦,暗藏锋芒,厚积薄发……直至起兵,一举夺位,这是何等英雄气概,这才是我辈的楷模--”
说到这里,他掀了掀唇,目光幽幽地盯着陈岚。
“母亲可知在我长大的这些年,在那些猪狗不如的日子里,正是靠这个鞭策自己,才能咬紧牙关活下来吗?”
猪狗不如几个字,刀子似的揪痛了陈岚的心。
“不是这样。”
她微微一顿,润了润唇,“永禄爷从未暗藏锋芒,你外祖也并非助纣为虐。若不是逼得走投无路,他们不会起兵……”
“我和他们又有何不同?”乌日苏突然声色俱厉地打断了陈岚,整个人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色冷落异样,显然是耐心已经用到极致。
“若不是巴图和阿如娜逼我至此,我又怎会卧薪尝胆,只待一朝翻身。若不是你们逼我,我又何必和南晏撕破脸,领兵围攻阴山?”
“不--”陈岚仰着脸,清澈的眼里倒映着乌日苏的盛怒,她却说得坦然,“你会。”
乌日苏怔了怔,与她对视。
慢慢的,似乎没有力气似的坐了回去,冷笑。
“你想说什么?”
陈岚平静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肯见你,认你吗?”
乌日苏扭头,目光流露出一丝疑惑,却没有开口。
陈岚道:“就算阿如娜待你如同亲生,你也不会放弃与来桑争位。就算我见了你,与你相认,你也会与南晏翻脸,只在……早晚而已。”
她说得铿锵有力,目光直逼乌日苏不太自在的脸。
“你原本想先助南晏之力,坐稳汗位,再借机杀掉来桑,煽风点火,挑拨南晏与北狄的关系,让二者斗个鱼死网破,你再来坐收渔利……所以,你确实没想这么快与南晏翻脸,你还想利用我,利用与南晏的姻亲,慢慢坐大,等一举灭掉北狄,你一统草原,再与南晏分庭抗礼……”
乌日苏笑了起来。
一声,又一声,清清冷冷。
陈岚盯住他,眼皮微颤。
“可惜,事态并没有按你的计划发展。赵胤深谋远虑,对你多有忌惮。他借由旧情,带走来桑和褚道子,粉碎了你的阴谋。来桑人在吉达,双生鼓便在吉达现世,事关皇陵宝藏,也是来桑往后起兵的倚仗,你开始慌乱了。恰在此时,北狄李太后生辰,南晏不仅备上厚礼,长公主甚至还要亲自前往哈拉和林,面见姨母。这一系列事情的背后,无不表明南晏并不准备与北狄翻脸。甚至,你认为这是南晏一石二鸟,要将你拿捏掌心,节制北狄的计划。至此,你开始坐立不安,怕成为南晏的弃子,更不愿意受人掣肘,刚刚坐上的汗位,摇摇欲坠……”
一口气说到此处,陈岚仿佛耗尽了力气,微微有些气喘,再看乌日苏时,那双原本凉淡的眼眸也添了几分浓重的阴暗。
“这才是你马不停蹄,微服贡康小城,要与我相认的真正目的。”
乌日苏一直在笑。
审视着陈岚宁静清和的优雅面孔,还有她鬓角那几根摇摇飘动的银发。
“儿今日算是重新认识了母亲。”
对于陈岚的指责,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不疾不徐地笑着,眼睛里掠过一抹淡淡的讽刺。
“这些话,你从来没有对长公主说起过吧?想来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一向深居简出不通世事的通宁公主,其实聪慧绝伦。这才是真正的藏拙啊母亲。你怕什么?怕赵家人忌惮你,疏远你?你寄人篱下,不露锋芒,谨小慎微,只修医术学琴棋书画,不看兵书不习武,活得比宫女都卑微,为的是什么?”
乌日苏盯紧着他,目光比言辞更为毒辣。
“难不成就为了得人几句好话?还是为了赵家人施舍给你的几块骨头?”
陈岚胸口起伏,怒极攻心。
“你闭嘴!”
“儿还没有说话。既然要当孽子,不如一次让母亲寒了心才好。”乌日苏语速极快地顶撞回去,“母亲为了讨长公主欢心,寒冬腊月远赴漠北,为阿木古郎看诊。遭受如此厄运,人鬼不如,数载沉沦,那个时候,赵家人在哪里?他们稳坐江山,享天伦之乐,早已忘了外祖功勋,忘了你是外祖孤女,他们没有寻找你,任由你痴傻疯魔,被人一再拐卖,如娼如妓……”
乌日苏情绪激动,说到此,重重拍着心窝。
“你可知,当儿打探到这些事是,是何等心痛,是何等难过?是多么想将这些恶魔全下地狱,为母复仇?”
陈岚重重闭眼,泪如雨下。
乌日苏深深吸一口气。
“而你,都到这个时候了,不为自己的儿子谋划,还在为赵家人僵死的江山守灵!你是何等的孝贤烈女?大义灭亲?”
说到最后,乌日苏简直是用吼的,那只手撑着茶几因为太过用力,导致几上的茶碗被震得砰砰作响,而他的双眼也仿佛嵌入了刀片……
一刀又一刀,单单是眼神,也几乎要把陈岚凌迟。
所有的痛,
不堪,失败,孤寂,痛苦……
在乌日苏面前无所遁形。
来自亲生儿子的刀子,比外人更厉,更狠。
许久许久,陈岚说不出话,开不了口,喉头仿佛塞了棉团。
她明知不是这样,不是乌日苏说的那样,却不知该怎么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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