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姒锦
“客官,你那个镜子……老儿着实修不好。别说修了,老儿连见都没有见过呀。”
赵胤问:“那店家可曾为我打探。”
掌柜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在他给的银子分上,十分耐心地解释,“我这缡妆斋所用的镜面,已是最好。莫说京城,遍寻天下,也不会有比我家宝号更为精致的镜面……可你那镜子的材质属实未见,碎成那般,也修补不了。”
顿了顿,掌柜的似乎有些不忍看赵胤失望,叹息一声,又道:“倒是你说的那个桃木镜柄,你若能画出模样,有些依照,老儿或是可以仿造出来……”
赵胤看了大黑一眼,默默往外走。
大黑跟着他,夹着尾巴,四只蹄子慢悠悠踩在地上,走得无声无息。
“诶,诶,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掌柜的抬手招呼,冲赵胤的背影道:“客官,桃木镜柄,做是不做?”
赵胤头也不回,“不用了。”
没有了镜子,要一个镜柄做什么?
迈出店铺的时候,赵胤轻抚帷帽,再次抱大黑上车。因为下雨,街面上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行人。马车迎着昏暗的光线慢慢行走。没有人注意到,在白茫茫的雨雾中,有一个牵着马的老者,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安静地站立在长街旁,默默地目送马车远去。
等马车变成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老者这才翻身上马。
“驾!”
……
庆寿寺。
觉远正在禅房养伤,听沙弥禀报说甲一求见,捋胡须的手微微一顿,长长叹息了一声。
“到底还是来了。”
甲一冒着风雪上山,身上早已湿透。
他在禅房外等了片刻,小和尚出来却对他道:“师父说,施主远道而来,着实辛苦,还请前去厢房,换一身干爽禅衣,休息片刻,晚些时候再同他说话。”
“哼!”
甲一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瞥了小和尚一眼,没当场丢人,已是念他年幼,可是对于觉远,他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直接推门冲进去,站在觉远的面前,便是冷言冷语。
“大师为何不见?”
觉远看他一眼,“小童未向施主转达老衲的意思?”
甲一黑着脸,解下身上蓑衣斗笠,弃于一旁,慢慢朝觉远走近,停在他面前三尺处,虎目炯炯。
“老夫此番前来,是有一件事要同大师商议,就几句话的工夫,用不着浪费寺中的清水和禅衣。”
觉远半闭上眼捋胡子,长叹一声。
“那日,我被锦城王抬入无乩馆,已经被逼问过一次了。”
甲一并不意外,却仍是问:“赵胤逼你什么?”
觉远苦笑,“问我王妃这一劫,如何能解?”
甲一挑眉,“你如何说?”
觉远道:“老衲修行之人,不敢妄猜天道。若是天意,无法可解。”
甲一冷笑,“你可真是心狠。比你那师父毫不逊色。”
觉远略微意外,迟疑道:“锦城王也是如此说的。”
甲一沉声,逼视着他,“觉远,你我之间就不必兜弯子了。我此次前来,就是想告诉你,我需要那把桃木镜。”
觉远故作讶异,“哪一把桃木镜?”
甲一突然红了眼睛,盯着觉远许久,这才狠狠咽一口唾沫,咬牙切齿地道:“天寿山皇陵,在我日夜守护的帝王陵寝中,为帝后陪葬的那一面桃木镜。”
说到这里,甲一略略变了脸,目光冷厉地逼视着觉远。
“你明知老夫来庆寿寺是为了什么?你明知我要说什么,要做什么,还故作不知,老和尚,我看你这几十年,是跟狐狸学的修行吧?”
觉远讶然地看着甲一,沉吟片刻,摇头叹息。
“若今日是锦城王说这话,老衲不会意外。不该是你,甲一。”
“为何不该是我?”甲一冷声反问:“除了你我,又有几人得知当年之事?”
先帝先皇后身边的老人都知道,懿初皇后手上便有一把桃木镜。
据甲一了解,恰与那把让邪君争抢不休甚至为此丧命的镜子有几分相似。推本溯源,甲一认为这中间肯定存在某种关联,只要打开皇陵,启出桃木镜,说不定就会得出真相,弄清事情始末,同时,找回那个让赵胤爱入骨髓的时雍来。
甲一想到这里,语气和缓一些,朝觉远行了个礼。
“大师慈悲之人,万请成全。”
觉远并没有甲一的乍怒乍缓而生气,只是冷静地盯住他的眼睛,手做佛号,喊一声阿弥陀佛。
“老衲以为,以施主的心智,断然不会做出如此荒唐此举,也不应该想不到,要取镜子难如登天。且不说挖掘皇陵是重罪,就说陵里的机关,岂是常人能解?”
甲一厉喝,“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不成?总会有办法。”
“甲一。”觉远平静地看着他,“你入戏了。”
甲一瞪着眼看他,呼呼喘气。
觉远瘸着一条腿,走过去推开窗户,任由雨点和寒风灌入禅房,击在他不算厚实的僧衣上,猎猎而动。
“你忘了你的本分。”
“……”甲一沉默。
“你是守陵人。最不该动的脑筋,就是挖掘皇陵。”
甲一低吼,“我没有法子。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如此。时雍必须回来,她还有两个孩子,你是没瞧见,是多么好的两个孩子,他们不能没有娘,阿胤不能没有她。”
“荒唐!”
觉远冷声沉喝,直视着甲一。
“他们有娘。宋阿拾就是他们的娘,赵胤也有妻子,锦城王妃名叫宋阿拾,是鼓楼宋家的女儿,也是通宁公主的养女。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你明知道不是。”甲一冷声道:“生下孩子的不是她,阿胤喜爱的不是她!”
“喜爱?”觉远皱眉看着甲一,许久才若有所悟地道:“你入魔了。爱而不得,与子共情。”
甲一那一口浊气差点没有收回来,直接朝觉远脸上吐去。
“胡说八道!我看入魔的人,是你这老和尚。”
觉远道:“你心仪皇陵里葬着的那位,却又想亲手去挖她的坟?何其忍心?”
甲一提口气,冷冷道:“我是为了拯救她的儿子。若是先皇后在天有灵,绝对不舍阿胤如此受苦,更不会忍心看着苌言和临川失去娘亲。”
“那只是你的执念。”觉远冷眉冷眼,一句一叹地开导他,“你摆不清你的位置了。甲一。这冷风冷雨都吹不醒你吗?你不是赵胤的亲爹!你该忠心的是先帝,你不该做出如此荒唐的妄想——”
“不!”甲一怒斥,“他从出生起,便是我儿。他会喊的第一声爹,便是喊我。我是他父亲,我是。为人父母者,无不为子女计深远,老和尚,我可怜你,孤家寡人,一生一世也体会不到这般情感,我可怜你,教出来的徒弟,一个比一个背叛更狠。因为你只有所谓的仁慈,却不懂大爱。”
觉远胡子被气得一抖一抖,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我方才说错了。”甲一突然改口,眼睛冰冷地盯着觉远道:“我今日来,不是与你商议的,而是支会你一声。我要那面桃木镜,为帝后陪葬的桃木镜。”
说罢他转身,捡起地上的斗笠和蓑衣,大步离去。
“甲一!”
觉远唤他不应,想追,腿脚又不便,突然一下便怒了,再无宝相端庄的模样,而是气恨咬牙。
“你可知此举,将会引发什么后果?”
甲一不回应,哼一声,迈过禅房的门槛儿,将木门摔得砰声作响。
“没用的,镜子你拿不到!没有任何人可以拿到。”
门在背后重重合上,甲一走得越来越快。
风雨未停,从窗户灌入,觉远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阿弥陀佛!”
咔嚓的踏雨声,渐行渐远。
甲一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雨雾中,骑上马绝尘而去。
觉远重重一叹。
“先师啊!这是作的什么孽哦。”
……
光启三十年十月底,通宁公主陈岚返京。这时,距离四月开始的那场北伐之战,已过去整整半年。
南晏、北狄、兀良汗三国再次回到相对和平的稳定状态。
南晏在京师动荡后,光启帝下定决心要重整江山。连下数道圣旨颁布新政,革旧弊,诛乱臣,整肃朝纲。于民间,则是减免徭役赋税,开商路、重农耕,让天下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
同一片天空下,兀良汗已然深陷长久的内乱之中。来桑和乌日苏兄弟两个斗得你死我活,再无余力来犯他国。而北狄在李太后的强势干预下,虽然避免了眼下的战火,但也由于李太后终是爱子,没有坚决地处理掉乌尔格,为北狄今后的内乱埋下了隐患。
为表歉意,李太后特地派亲使备礼,准备来年开春后,让北狄大妃陈红玉携两个幼子回娘家探亲。据说,单是装带漠北特产和礼品的马车都需要数百辆之多,很是隆重……
光启三十年十一月初,大晏京师同时迎来了两个兀良汗特使。他们分别受大皇子乌日苏和二皇子来桑派遣,二人都是听闻锦城王妃染疫,特地送来慰问品的。
特使入京面见大晏皇帝之前,在驿馆里就因为谁才是正统的兀良汗王发生了争执,继而大打出来,聚众斗殴。若非驿站官吏阻止,只怕就要血溅当场。
后来,是锦衣卫指挥使晏靳新前往调停,这才熄了火。
到了大殿上,二位特使再次发生争执,纷纷要求大晏皇帝承认其自家主子的正统地位。
光启帝听他二人吵了一个多时辰,脑仁发胀,最后以“不干涉兀良汗政务,应尊重兀良汗百姓的自主选择”为由,说了些场面话,收下礼品,就将人打发走了。
然后,兀良汗的慰问礼,没有开箱就被皇帝令人送往了无乩馆。
此时的大晏,奉天门事变时宫中被焚的宫殿尚未修缮,新兴的内阁势力与老旧的权利集团尚未完全全面的革新,光启帝却十分体面地以培养太子的能力为由,将一些难办的内政都交给了赵云圳,自己每日里私服出宫,要么去公主府看望病体未愈的宝音,要么去无乩馆陪赵胤下棋,再一次开启了他清闲皇帝的日子。
时雍刚刚出事的那阵子,赵胤是不怎么理会光启帝的,导致皇帝常常热脸贴冷屁股。这阵子可能是因为王妃“病愈”了,赵胤对光启帝的态度改善了许多。至少,在光启帝看来是如此。
兄友弟恭,和睦齐家。
光启帝万分欣慰,抓紧机会同弟弟重修旧好。
谁能想到,兄弟两个下了半个月的棋之后,赵胤突然提出要认祖归宗……
这本来是一桩好事,问题在于,他认祖归宗的前提是要当孝子,开启天寿山帝后夫妻合葬陵,重新修葺。
挖祖坟?这是哪门子孝道?
光启帝劝哄几句不成,当场摔了棋子,指着赵胤的鼻子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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