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姒锦
赵胤没有说话,大黑却已然跃下马车。
雍人园是大黑的家乡,经过漫长的六年,它仍然没有忘记老家,走到马前,冲赵胤摇了摇尾巴,便欢畅地跑向廊桥,往那个破败的园林跑去。
“大黑!”
苌言大惊失色,紧张地喊着大黑的名字,却见父王只是默默地看着大黑渐去渐远的身影,并不出声阻止,于是抿了抿嘴巴,又掉头喊他。
“阿爹,大黑跑了。你还不叫它回来。”
“没事。它不会丢。”赵胤回答。
“为何不会?这里全是荒草,一个人都没有……”苌言看着寒冬里荒凉的偌大残园,有点怕怕。
赵胤没有回头,语气平静地道:“因为这里是大黑的家。”
“大黑的家?”苌言小嘴张开,差点忘了合上,“大黑以前不是住在阿爹和阿娘的家里吗?为什么它要住在这个鬼地方?”
赵胤猛地掉头,目光冷冽地望着苌言。
“这不是鬼地方。”
苌言觉得阿爹的表情很是吓人,也很是奇怪。而且,以前阿爹也从来没有这么凶过她,苌言想不明白,又有些害怕,小身子默默地靠近哥哥。
临川轻轻拍了拍妹妹,跳下马车来。
“父王,你可是有事要对儿子和苌言交代?”
这小子早慧,比苌言更懂得父王的心。
赵胤摸了摸临川的头,闭眼一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有些事情,父王不知如何同你们说起。你们年岁太小了,兴许会很难接受,兴许听了会害怕……”
“不会。”临川平静地道:“临川什么都懂。苌言……”他瞥一眼小脸上写满委屈的苌言,硬着头皮道:“苌言比临川聪明许多,自然也会明白道理。”
苌言重重点头,“阿爹,苌言很聪明,苌言会懂的。你快说吧。”声音未落,又叫,“大黑,大黑,你不要钻进去呀,小心里面有厉鬼……”
看父亲和哥哥都没有动静,而大黑已经钻到了那个破败的园子里,很快看不到踪影了,苌言急得扯住赵胤的衣角,差一点哭出来。
“父王,阿爹……快去看看大黑吧,它钻进去了,它钻进去了,我怕它被厉鬼吃掉……苌言怕怕……”
“不会的。”赵胤再次沉下脸,“父王说了,这是大黑的家。”
苌言皱着小眉头,撇了撇嘴巴,仍是不敢相信。
临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后文。
好一会儿,没有人吭声。
河风拂过来,天气比方才更凉了几分。
临川替苌言拢了拢小披氅,将氅上的帽子拉上来盖住苌言的脑袋,动作一丝不苟,小脸上也没有什么情绪,苌言却甜甜地一笑。
“谢谢哥哥。”
临川嗯声,没有说话。
很简单的兄妹日常,却看得赵胤烫了眼睛。
这段日子来,所有掩埋在内心里的思念与悔恨,在这一刻,隐隐有决堤的感觉。
“临川,苌言。”
赵胤欲言又止,实在不知当如何同孩子说起……
“阿爹,苌言在这里。”
小丫头拉住赵胤的手,很是乖巧。
临川同父王一样,站在廊桥边,迎着风,看着破败的荒园,一动不动。
赵胤喉头哽涩,酝酿良久,才平静地道:“你们可有发现,娘亲近日有什么不同?”
“有。”苌言第一个回答,然后这丫头似乎想到什么,小鼻子皱了皱,翘起嫣红的小嘴巴,不满地埋怨。
“苌言的娘亲变了,不爱苌言……不,不是不爱,是不像以前那么爱了。现在的娘亲也会对苌言笑,可是很奇怪,苌言却觉得娘亲怕我,不愿意跟苌言亲近,每次苌言找她玩,她都像要受刑了一般,很是勉强,还有还有,苌言想吃饴糖,以前的娘亲说会坏牙,最多只许吃一颗,现在娘亲也是不肯,但只要苌言闹一闹,她就肯了……”
赵胤低头看她,“那你喜欢哪个娘亲?”
苌言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斩钉截铁地说:“以前的。”
赵胤问:“有饴糖吃不好么?”
苌言眨巴眨巴大眼睛,摇摇头,“好是好,就是,就是……”小丫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嘴巴一撇,突然扑到赵胤的腿上,细声细气地饮泣。
“阿爹,苌言想阿娘了。以前的阿娘。”
赵胤身子一怔,搂住女儿柔软的小身子,一时说不上话。
苌言似乎怕父亲难受,又仰起头来,安慰父亲,也自个安慰自个,“不过外祖母说了,阿娘会变成这样,是因为阿娘生病了。病了的阿娘记不得很多事情,忘了苌言和哥哥……苌言不怪阿娘,苌言会好好跟外祖母和师公学医,定要把阿娘的病治好,让以前那个阿娘回来。”
以前那个阿娘回来……
赵胤喉头一哽,说一个“好”字,已然哑了声音。
苌言看出父亲的情绪,掏出身上的小绢子,喏一声,递给赵胤,“苌言知道,阿爹也想以前的阿娘了。阿爹不要哭,阿娘定会回来。”
“乖。”赵胤摸摸苌言的头,没接小丫头洁白的绢子,而是侧头过去,看着一言不发地儿子。
“你呢?”
临川皱着小眉头,正色地看着父亲,“父王想问什么?”
赵胤道:“苌言说的,你怎么想?”
临川没有回答,而是将视线望向了对岸的雍人园。绿林掩映的废弃园子,在天幕下安静得如同一个鬼屋。难以想象,曾经这里是一个人声鼎沸的富贵盛地。
寂静中,只闻风声。
赵胤看临川久久不动,正要再问,却听小小孩儿平静地道:“现在的阿娘,不是以前的阿娘。”
赵胤吃了一惊,脸色微变,却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儿子,想看看他有什么说法。
苌言却是忍不住了,使劲儿拉扯哥哥。
“不许在阿爹面前胡说,你忘了祖父的话了?我两个要照顾好阿爹,不许惹阿爹生气……”
临川瞄一眼赵胤的表情,不见父王发怒,稍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双手起礼,朝赵胤深深一揖。
“容儿子先请罪,再说话。”
赵胤抬手,“你说,家宅私事,何来罪也?”
临川起了身子,站直了说话。
“入京这些日子,放叔带着儿子四处走动,见了许多人,但儿子与太子哥哥极是投缘,便听来一些闲话……”
闲话?赵胤沉下眉,看来这个赵云圳就没对临川说什么好话。
要不然,临川何来告罪一说?
赵胤眯起眼,“他说什么了?”
临川避开赵胤的目光,并没有出卖赵云圳,淡淡地道:“太子哥哥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讲了一些父王和母妃当年逸事,是儿心下好奇,多方走访查问,渐渐得知……”
说到此,他截住话,不轻不重地扫了苌言一眼,再次向赵胤行礼,“儿不当打听父母旧事,可儿知晓了,却不能装着不知。”
赵胤哼一声,情绪平静下来。
“说说看,你都知晓什么?”
临川沉吟片刻,一字一字慢吞吞地道:“儿的母亲是对岸这座废园的旧主人。她叫时雍。”
赵胤似惊似喜,怔怔看着临川,好片刻,突然张开双臂,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寂静无声地抱了许久,才从喉间挤出三个沙哑的字眼。
“好孩子。”
临川闷闷地问:“父王可会责怪?”
“不怪。”
“那父王带我们来此,原本是想说些什么?”
听着儿子老气横秋的话,赵胤那一身的悲伤,莫名得了些治愈。若非阿拾那个古灵精怪的性子,大抵养不出临川和苌言这么好的孩子吧?
其实,无须任何人告诉真相,赵胤只看一眼现在的宋阿拾,就知道她不是自己喜爱的那个女子,临川又何尝不是一样?
神态、目光、性子、行为处理,无一处相似。这让他深深明白,女子是因内在而美,而非因皮囊而美。不是那个魂,便不是那个人。
“父王,儿子还有一事不解。”
“阿爹,你把苌言勒得快喘不过气了。”
两个孩子的声音,拉回了赵胤游走的神思。他略略松开双臂,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然后捏了捏苌言软乎乎的脸蛋儿,转而问临川。
“问吧。”
临川退后两步,整理一下衣裳,这才正色问:“母亲不是母亲,母亲又是母亲。神魂不在,肉身仍存。儿子不解,若神魂与肉身并非同一个人,那哪一个才是儿子的亲娘?”
苌言讶然地看着哥哥,似懂非懂。
赵胤蹲下身子,与临川平视。
“你娘说过一句话。叫自由心证。为父以为,此处倒也适用。无悖理数、合乎常情,自当由你内心来判定。”
临川对父王的回答,似乎有些不解。
他沉默了片刻,弱弱地问:“那儿子若不认眼前的这个母亲,是否违礼?是否不孝?”
赵胤勾了勾唇,轻抚儿子的肩膀,“十月怀胎之苦,诞下麟儿之痛,熬更思教之愁,六年养育之恩,皆是她。旁人,不曾生养你。”
临川长长一揖,“儿子明白了。”
苌言愕然,也跟着点点小脑袋,“苌言也明白了。”
赵胤摸了摸她的头,对临川道:“走吧,去雍人园里,阿爹带你们去见见阿娘。”
声音未落,赵胤返回马车,在两个孩子的注视下,从马车柜体的下层抽出一个包袱,里面放了香烛纸钱,赵胤看了一眼,又顺便将车上的一壶酒拿上。
“走吧。”
第974章 大结局(五)
从廊桥去到雍人园,需得经过一条荒草凄凄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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