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笔如刀
白麟看起来,似乎十分想反驳些什么,以至于他尚未开口,虞黛楚便怀疑,他会反问锦红,人类可以的事
情,为什么妖修不可以?
但他张了张口,又猛地合拢了,脸上露出极为讽刺,又极为苦涩的笑容,嘴巴几番张合,最终艰难地说道,“我本来,也没想过会变成这样的。”
其实他本来……也没这么大的野望的,他只是觉得,妖修在这个世界上,过得实在是太艰难、太痛苦了,他想做点什么,帮助同族,也帮助他自己。不需要很过分的,只需要能和人类修士一样,自由自在地活在阳光下,不会有人无故看不起你,仅仅因为你是妖。
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做的一切……好似忽然变了方向呢?
白麟缓缓转过头,望向眉头紧锁的单琅川,凝视着他,露出一丝苦笑。
“蛟君,就是那神龙,只不过,是与那龙穴合二为一的蛟君。”单琅川开口。不是疑问,不是怀疑,而是笃定,“受人驱使,沦为一具傀儡。”
“但蛟君已是元婴真君,即使他在龙穴中受了再重的伤,他也终究是元婴修士,不是你能控制、炼化成傀儡的。”单琅川越说越快,他目光灼灼,仿佛要暗示白麟些什么,“你没有这个实力,这背后一定还有别的主谋,你可以把他供出来,也许三位道友就能看在你举荐有功的份上,减轻对你的处罚了。”
“不错,白麟道友,我们知道你其实也是被人蛊惑了,倘若你愿意说出那个幕后主使,我们可以做主,留你一条性命。”谢衍缓缓道。
太玄宗的未来掌教开口,就是代表着太玄宗的承诺。谢衍成名近百年,从来没有人听说他说过谎、言而无信。
只要白麟开口,他就可以保住性命。只是一个名字,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人总以为自己豪气干云,面对生死也能毫无畏惧,然而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才会明白,什么叫做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再豪迈的勇士、再从容的强者,也要为之折腰。
这是何等令人心动诱惑?
白麟似乎已经动心了,他张了张口,似乎一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
但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又重新化为平静。
他仿佛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那压不住的苦笑也忽地化去了,他的脸上唯有疲倦,“就这样吧,我做了错事,我投奔了魔门,
我本就是该死的,不必强留我了。”
他说完,气息便跟着断绝,整个人向后仰去。
“砰——”水花四溅。
在这白沫与细浪之间,白麟沉沉滑入海水之中,被这时而狂暴,此时却又无比温柔的海水拥抱着,消失在茫茫蔚蓝之中。
沉入海水之前,虞黛楚分明看到,他脸上带着笑意,安宁平和,仿佛将入沉沉美梦。
她忽然猛地回过头。
单琅川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难以自制地朝那海水抬起手,紧紧凝视着消失在海浪里的白麟,脸上露出压不住的扭曲,很久之后,才缓缓收回。
虞黛楚望着他,从他身上,兴奋不再,取而代之的,涌来一股铺天盖地的失望,仿佛深海最汹涌、最无声的狂澜。
将她淹没。
***
也许这世上,当真没有什么非你不可。白麟在这潼海之上何等有名,揽下了小妖们何等的信任与景仰,然而他一旦身死,仿佛只是小石子落进池塘,除了惊起一片水花,很快便只剩风平浪静。
“虞师妹,你与单琅川更熟悉一些,依你之见,你觉得他会不会也是魔修?”谢衍好不容易与裴玠和锦红把先后失了蛟君与白将军的潼海安抚好,忙里偷闲,问起师妹的意见。
谢衍这么问,就是还怀疑单琅川的意思。
虞黛楚微微蹙眉,“他主动说白麟没有实力驱使神龙,要白麟供出幕后黑手和同伙,倘若他也是魔修,这岂不是求着白麟揭发自己?我暂时看,觉得他不像是魔修。”
更重要的是,单琅川在看见白麟死时的失落和淡淡的痛楚,不像是幕后黑手看见指向自己的线索被切断时的样子。
“那就暂时先不去管。”谢衍缓缓颔首,他本来也没有证据说单琅川就是魔修。单琅川和白麟不同,他时纯种人类,又有单家做靠山,谢衍身份虽高,也不能空口指责单琅川是魔修。
“此间事毕。”谢衍既然说了暂时放下一件事,便不会再纠缠,他微微一笑,转而说道,“那么,虞师妹,是否该随我回宗门了?”
他说到此处,又好似生怕虞黛楚不愿意、会想办法拒绝似的,提出一个她绝难拒绝的理由,“你也是时候回宗门了,定陵峰的首徒之位空了十几年,不能再没有主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虞黛楚,永远滴神!
真的,虽然这个书名俗了一点,但真的太贴切了,我永远爱独美女主!
第39章 、九层宝塔
晨曦降临在潼海海面上,泛起波光粼粼的时候,有人正在惜别。
“我必约束君府上下,恭候上宗择选新任妖君,入主潼海。”锦红神情认真而严肃,神态中带着点恭敬,“请二位放心。”
虞黛楚望着锦红,忍不住有些唏嘘,饶是以她的角度来看,锦红也实在是太难了:实力虽强,却也未到逍遥无拘束的地步;性格并不长袖善舞,却又不得不为了同族硬着头皮逢迎。倘若锦红是人类修士,那是四海之大无处不可去,得个逍遥自在。
然而锦红不行,她的责任感太强了。一个人的身上负着沉沉的重担,又怎么可能轻松逍遥得起来呢?
虞黛楚扪心自问,如果她是锦红,她会怎么做?
答案很简单:她根本不可能有锦红这样的种族归属感,她绝不会认为大家生成同一个种族便必须要携手同行,也绝不可能把那些素不相识的妖修当作自己的同伴和责任。
如果是虞黛楚,她老早一心修炼、趁早飞升,离开这擎崖界,快活逍遥去了。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自然是锦红这种人更好,他们的生活,是真的会因为锦红的强大而改变、变得更美好。虞黛楚这样的人,即使再强大、即使当场飞升,对他们来说也没有意义。
但很奇怪的是,像虞黛楚这样的人,什么也不必为旁人做,也许会多出一批狂热的拥护者、崇拜者、追随者,然而锦红劳心劳力、费劲手段,最终却毁誉参半,明明受着她恩惠的人,也许反会来诋毁她、挑剔她,仿佛没有做到极致的完美,便是她的错一样。
虞黛楚太了解这种事了,她从小到大看过太多这样的事情。她敬佩这种人,但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成为这种人,事实上,她也永远不理解这种人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能为旁人做到这种地步。
她不是这样的人,也做不到这种人,她的心里,只装得下自己。只要她没有欠着谁、没有对不起谁,无牵无挂,便可以毫无挂念地离开,向着她心中所想的方向前行,再也不回头。
也许正是因为像她这样的人远比锦红要快活,活成了大多数人向往、憧憬的样子,所以明明什么也
无需为他人做,却总会、永远会有人为她辩护。
“锦红道友不必如此见外。”谢衍温和道,“蛟君之事,实在令人遗憾,这既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潼海君府的错,魔门之事,也只是白麟一人所为,本宗不会迁怒君府上下的。至于下任蛟君之事,三大宗门自然会详谈细商,定会为这潼海选一位上下皆服的妖君的。”
面对锦红的时候,谢衍代表着太玄宗,但也只能代表太玄宗,他可以给锦红安抚,却不能做出任何保证。他在太玄宗,是下任掌教的最有力竞争者,但这擎崖界之中,还有清欢宗和伏龙剑宗。
谢衍不再多言,朝锦红抱了抱拳,“锦红道友,多谢款待,回到宗门后,我会将此间之事详细说与长辈,这便告辞了。”
虞黛楚也朝锦红打过招呼,两人便一齐化作灵光,转瞬飞远了。
谢衍遥遥飞在前面,他的遁速自然比初入金丹的师妹要快上许多,但这次是一同赶路,而非与师妹比拼谁的遁速更快,故而,他便将身形保持在比虞黛楚稍稍前半个身位的地方,既能引路,一转头,又能与虞黛楚说话。
虞黛楚倘若往阴暗处想,也许谢师兄保持这样的距离,不仅仅是想和她说话,还更怕她不想回宗门,趁着他不防备当场跑路。当然,这显然只是瞎想,倘若谢衍真的这么提防她的话,也无需做这些小动作——以两人的实力差距,你追我赶上几天,即使虞黛楚跑得再快,谢衍也总是能追上她的。
“谢师兄,宗门什么时候能选出下任妖君来?”虞黛楚与他并不熟悉,然而一路飞遁,总不能永远闷头赶路,一点话也不说,想来想去,没话找话,“一方妖君,对于这擎崖界来说,也不是什么小角色了,要是长期空着位置,怕也是不太好吧?”
她当然不指望谢衍给她什么准确的答复,谢衍自己都不可能知道,更别提告诉师妹了,她只是想听听谢衍的判断,这毕竟是未来掌教,对于擎崖界掌故,总归比她了解得多。
“这就说不准了。”谢衍果然没有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口吻还是很圆滑,“自三万年前人族与妖族定下协议后,才有了妖君这称呼,在此之前,是只有
妖王的。那时的妖王,自然是妖族自己选出来的、实力最强的妖修。”
“刚定下协议的时候,妖君也不是我们选出来的,而是实力强的妖修接受我们授予的妖君头衔,以示对咱们三大宗门的尊敬和臣服。直到后来,妖族不断衰微,我们也逐渐强势,这才把选出妖君的权力牢牢捏在手里。”
谢衍说得比单琅川更详细一些,很多只有三大宗门内部知道的细节,谢衍也不在意说给她听。这人族的崛起、妖族的衰微,是个非常漫长的过程,远不是三万年前的一战、一次协定就奠定了今日的格局。
“总之,这事没有定例,几十年难以抉择也有可能,三五年内就选出合适人选也有可能,端看众位真君怎么想了——如今的擎崖界,早不是当时的格局,就算迟迟抉择不出合适的妖君人选,妖族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了。”谢衍轻声说道。
他说到此处,忽地朝虞黛楚望了一眼,“说来,我有个仅限于自己忖度的猜测,说给师妹听,不过一笑罢了,倘若回了宗门,我是决计不认的。”
他这么说,就意味着愿意和虞黛楚做亲近同门的意思,把她当自己人了。
虞黛楚笑眯眯,“师兄只管放心,回了宗门,我也不会讹你的。”
“我看,只要稍稍拖一拖,只要十年内没什么横空出世的、有声望有实力,又和三大宗门关系极好的修士冒出来,那位锦红道友,未必做不了妖君。”
“锦红?”虞黛楚早猜到谢衍神神秘秘的,说出来的一定不是什么寻常的话,然而他这话一出,还是令她一阵诧异:
无论锦红在潼海多么有声望,无论锦红有多少实力,无论她是否是潼海如今唯一能主持大局的,她终究都不是元婴修士,而这蛟君之位,必然得戴在元婴真君的头上。
“蛟君离奇身死,三大宗门总不能如实告诉大家,他是为了偷偷继承龙宫传承而死的,也许说了,大家也不会信。那么对于潼海的妖修、以至于全擎崖界的修士来说,蛟君就是莫名其妙地死了。蛟君已是元婴真君,能无声无息杀死他的人不多,这锅早晚要落在咱们三大宗门头上。”虞黛楚若有所思。
——对于擎崖界的广大修士
来说,倘若有什么事情是匪夷所思、难以捉摸的,那就一定是三大宗门干的。有事不决,就是阴谋论,今天三大宗门想一统天下,明天三大宗门也许就通敌叛界,后天也许干脆就要毁灭世界了。
擎崖界:三大宗门,这是你的锅,请查收。(递锅)
谢衍无声地笑了笑。
比起虞黛楚,他作为未来掌教,只会对此更加熟悉。他唇角还挂着和煦的笑意,根本没有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无论怎么说,宗门总不希望妖修为此闹起来,总归要给擎崖界、给妖修、给潼海一个交代。为了安抚潼海妖修,将妖君之位许给声望极高、人人信服的锦红,确实是可能的。”虞黛楚偏头,“不过,倘若锦红现在是元婴,这就顺理成章了,但她甚至没到金丹大圆满。”
锦红是金丹后期,倘若要将她扶上妖君之位,是打破规矩立一个金丹做妖君,还是空着位置等她一百年赌一个可能的凝婴?
——都不现实嘛!
“你这是对宗门事务还不熟悉。”谢衍听她这般分析,忍不住漾出笑意来,“三大宗门互相通知召开商议,一来一去就是三年五载,开个会议,慢慢吞吞,你一言我一语,又是三年五载,寻找人选,三年五载,互相否决,十年八载。倘若大家都不急,这事怎么都能拖上个二十年。”
虞黛楚侧目。
“到时,也许选出个勉强能上位的,往那潼海一放,他就算想掌控潼海君府,也得先对上锦红,本就强龙不压地头蛇,有得闹呢。倘若这新任妖君是个有些手段的,将这潼海君府牢牢攥在手里了,那也是他的本事,倘若他没那个本事,引得潼海妖修对他十分不满、甚至将不满转移到三大宗门了,那正好把人换下来。”
谢衍微微笑着,仿佛说着什么最简单、最轻飘飘的事,“到时总也得是五六十年以后了,再选个新妖君,从头再来,又是二十年,倘若八十年还不够她元婴,那也是她的命不够。”
倘若八十年内锦红成就元婴,顺理成章坐上妖君之位,既能令三大宗门满意,也能令潼海妖修服膺。这样一个他们的信赖的“自己人”成了新妖君,只会让他们觉得这些年的憋屈一扫而空,
认为自己总算当家作主了一回,那么之前积攒的怒气,也就在此消散了。
三大宗门,也就暂时不必担心妖修怨气太深、对人类修饰不利的情况了。
“受教了。”谢衍说上这么几句,虞黛楚立刻便懂了,默默无语,唯有颔首。
谢衍见她懂了,微微一笑,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远天有人遥遥呼喊,“谢道友,虞道友,请留步!”
虞黛楚对“道友,请留步”这句话,有点诡异的ptsd,盖因在她穿越前的世界里,有一位叫做“申公豹”的盒饭派发员,每当他对人说出这句话时,就意味着盒饭已经塞进对方手里了。
她与谢衍回过头,便见一艘光华璀璨的宝船从云海中遥遥飞出,转眼飞到两人身侧。
从那宝光灿灿、一看便散发着金钱味道的船上,有人探出身,朝她微微一笑,“虞道友,听说你回太玄宗后,就是一峰首徒了?”
这双眸半眯,俯身轻笑的,自然便是单琅川。
虞黛楚看见他,目光一扫,第一反应,不是别的,而是:
——叶白薇说的没错,单琅川,果然是个有钱的狗大户!
“我在贵宗也有许多朋友,正想登门拜会,恰逢道友将任首徒,我正该前往拜贺,我们时同路。虞道友,谢道友,我这宝船也还算宽敞,不如同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旁边忽然蹿出个脑袋来,黑着脸,似乎十分不情不愿,望了虞黛楚一眼,眼含幽怨,却又什么话都没说。
虞黛楚定睛一看:
——这不是严列吗?
比起之前在万千观众簇拥下被单琅川化妆打扮,严列现在显得更人模狗样了一点,之前土味杀马特、人间瞎器的样子,总算是成为了过去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