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平心而论,嫡母待她也不坏。
她不知道该恨谁,但她的确清楚的感知到了痛苦,并且无从逃离。
十四岁那年,她作为一枚可以换取利益的棋子参与了选秀,之后被家族运作,成为端王的侧妃。
她知道这无关爱情,只是一场政治投机,可是她不在乎。
因为那是端王,是她一见倾心的梦里人,她愿意陪着他走向巅峰,亦或者在黑暗中永世沉沦。
可叫她难过的是,她作为一枚棋子被送入波云诡谲的夺嫡之战中,而嫡妹却可以同崇国公府的世子定亲,她隐约听闻,那是个骑射俱佳、风采斐然的俊朗少年,是无数帝都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韩元嘉委屈,不平,妒忌,但与此同时,她也深知这些情绪无济于事。
她以定襄王府长女这样耀眼的身份嫁给端王这样宫女所出、不受宠的皇子,本身就是一场交换,端王的母妃对韩家做出了承诺——她是府中仅在王妃之下的第二人,是代替病弱王妃打理内宅一干事宜的侧妃,等到李妃病逝,王妃之位便是她的囊中之物。
韩元嘉将端王府里诸多事宜打理的井井有条,对内照拂端王亲信家小与一干妾侍,对外侍奉妃母,恪尽孝道,而她的聪慧与精明,更使她成了游离于诸多端王府谋士之外的另一位谋臣,她是端王的左膀右臂。
她的付出得到了结果,先帝临终前,选定端王继承大统,她终于熬出头了。
而缠绵病榻数年的李妃,也终于撒手人寰。
皇后之位正在朝她招手,她的福哥儿会名正言顺的成为嫡子,这万里江山的未来主人!
定襄王妃与嫡妹一道入宫探望她、屈膝跪拜的时候,韩元嘉心里是很得意的,她第一次在这两人面前如此扬眉吐气。
她特意吩咐开了库房,赏赐嫡妹几件御赐的珍品,作为嫡妹出嫁的添妆,她刻意加重“赏”这个字眼的气力,尽情的展示自己作为上位者的尊贵,那时候她是多么的神气啊!
可是登高跌重,命运总不肯善待她,新帝往翊坤宫来时,正逢定襄王妃带着嫡妹离开,遥遥相望,天子一见倾心,她成了所有人眼里的笑话!
韩元嘉不敢回想那日发生的事情,哪怕只是听人提起,心脏都会感受到一股针扎锥凿般的痛楚!
她的皇后之位成了嫡妹的囊中之物,她的福哥儿仍旧是庶子出身,而从出生起便压在她头上的嫡妹,仍旧如同阴云一般笼罩在她的头顶!
韩元嘉时常在夜里咳嗽,几度呕出血来——因为真的太痛苦了,她痛得想要发疯!
……
武则天乘坐轿辇,顺风顺水的进了翊坤宫。
八面玲珑的韩元嘉,滴水不露的韩元嘉,五岁就能背诵《出师表》、八岁就能吟诗的韩元嘉……
她是不会叫外人看出自己的狼狈的。
嫡妹已经被册封为皇后,韩元嘉礼节周到的迎出门去,膝盖弯下去的时候,她听见自己所剩无几的自尊心咯咯作响。
然而她还是笑着说:“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愿殿下长乐未央,福寿无极。”
武则天虚虚伸手扶她:“姐姐请起。”
姐妹俩一前一后进了寝殿,武则天便将身上大氅解下,递给随从入宫的婢女:“都退下吧,我们姐妹俩说几句贴心话。”
定襄王府的婢女应声而去,翊坤宫的宫人却有些迟疑,下意识去看韩元嘉,而后者笑意浅淡从容,摆摆手道:“皇后是六宫之主,难道还使唤不动你们吗?”
翊坤宫的宫人们遂行礼退下,关紧门扉。
韩元嘉暗吸口气,笑容无懈可击:“妹妹是为了圣上降下的圣旨进宫来的吗?其实姐姐并没有生气……”
武则天注视着她,开门见山道:“很恨我吧?”
韩元嘉脸色不变,摇头失笑:“妹妹想多了……”
武则天恍若未闻,只继续道:“你不该恨我。”
继而她反问道:“你有什么理由要恨我?”
韩元嘉神情微动,脸上浅淡的笑容慢慢敛起。
她看着面前这张鲜妍绝世的面孔,不再言语。
武则天仍旧注视着她,站起身来,与她相对而立:“姐姐,是我要抢你的皇后之位吗?是我让你如此深陷在痛苦和难堪之中的吗?你是棋子,要为家族谋取利益,我也是棋子,同样受制于人,要为家族谋取利益,你为什么要恨同为棋子的我,却不去恨摆布你命运的人呢?”
韩元嘉心头猛地一震,脸色终于发生了一丝变化:“妹妹……”
“我很高兴,姐姐还能听进去我的话。”
武则天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们都是定襄王府的女儿,我们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我们不是敌人,而是先天的同盟。”
韩元嘉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难以置信的看着她,看她脸上熊熊燃烧的欲望,也看她眉宇间跳跃着的野心。
韩元嘉为之所摄,胆战心惊,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而武则天仍旧握着她的手,向前一步,再度靠近她:“姐姐跟端王也好,我跟新帝也罢,这之间从来都没有爱情,只有血淋淋的利益与算计。”
“端王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存在时,他的分量,并不足以叫定襄王府倾尽一切去下注,所以姐姐成了他的侧妃,而我则被许给同样执掌兵权的崇国公府。”
“只是风水轮流转,当端王成为新帝的时候,姐姐的存在也不足以代表整个定襄王府,所以定襄王府就需要递上去一枚更有分量的棋子去平衡这盘棋,然后我成了皇后。”
她说话的语气又轻又柔,恍若春风,然而韩元嘉却被这温柔至极的言辞刺得遍体鳞伤,惶然变色:“你——”
武则天笑微微的注视着她:“姐姐,你是多么聪明的女子啊,怎么身在局中的时候,反而当局者迷?姐姐是棋子,妹妹是稍稍比你矜贵一线的棋子,谁比谁高贵?你又何必怨恨我?”
头脑中有扇大门轰然打开,震得韩元嘉脑海轰鸣。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然而慎重思虑之后,却近乎悲哀的发现嫡妹所说的其实正是真相!
“姐姐,你感觉到了吗?我们的手是热的,我们的心脏会跳动,我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工具,也不是棋子!”
武则天手上用力,两只纤细柔腻的手掌交握一处,眸光凌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们不应该自相残杀,而应该联起手来,掀翻这盘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才不枉活这一世!”
韩元嘉心脏咚咚咚跳的飞快,呼吸不由自主的随之加快。
而武则天就在此时笑了一笑,轻声问她:“姐姐,你说是不是?”
第71章 别宫斗了,来宫变吧2
韩元嘉自幼聪慧,她也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
她是被父亲看重的才女,是被端王倚重的女中诸葛,她心思缜密,八面玲珑,她以为自己已经做的够好,可是她从来没想过,原来她可以做得更好。
原来世间还存在另一条路。
她可以做下棋的人,可以离开幕后,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可以堂堂正正的叫世人知晓她的才干与功绩,而不是躲在帷幕之后,做天子的解语花、女诸葛。
她可以做出一番不逊色于世间男子的功绩!
嫡妹说话时的语气很轻,然而落到心头,却如同千斤巨锤,将她过往的认知砸的粉碎,破而后立,再度构造成型。
原来还可以这样——居然还可以这样?!
醍醐灌顶,甘露洒心,莫过于是!
而武则天仍旧专注的看着她,徐徐道:“姐姐,你这样出众的资质,这般绝伦的才慧,若为男子,必定可以金榜题名,出将入相,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功绩,名垂青史,为什么就因为你是个女子,便只能困囿于深宫,相夫教子,做男人背后的影子?”
“姐姐,你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韩元嘉嘴唇嗫嚅几下,眼底倏然闪过一抹悲色,几瞬之后,泪水沾湿了眼睫。
武则天神色了然,直接说出了答案:“因为这个世道便是如此,因为这一方天地根本没有给天下女儿施展抱负的机会!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们是男人的附庸,是生育的工具,是丈夫官帽上用以增添光彩的点缀,我们从来都不是人,而只是一件用以给天下男人取乐的玩意,谁会在乎一件玩意儿的夙愿与志向呢?可是姐姐,你服气吗?就因为托生成女儿,就要屈居人下,看着那些才干平庸、资质寻常的庸碌之辈身居高位,而自己却只能在后宅一日日的虚耗,百无聊赖的彷徨,姐姐,你甘心吗?!”
不等韩元嘉出声,她便断然给出了结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在家时做父兄手中的棋子,被他们送出去换取家族利益!我不甘心出嫁后做丈夫的玩物,泯灭自己的傲骨与志向,屈膝侍奉,相夫教子!我也不甘心做一个燃烧自己奉献一切的母亲,让这个从我肚腹之中爬出来的孩子踩在我血肉模糊的肩头,去看更高更远的世界!”
韩元嘉听到此处,已然落下泪来。
嫡妹如此,她又何尝不是?
她自幼读圣贤书,寒冬腊月苦读不辍,难道就是为了拘束于内宫之中,做帝王闲暇无事时的陪伴,日复一日的跟宫妃争宠,等待天子的垂怜吗?
早先冷却的心火再度被点绕,韩元嘉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起来。
她先是哭,继而又是失笑,用帕子擦拭掉脸上泪痕,由衷道:“妹妹,我不如你。”
韩元嘉道:“这场比拼,姐姐输得心服口服。”
武则天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睛,那乌黑的瞳仁里倒映出她姣好的面庞来。
“姐姐,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跟你一较高下,也从来不觉得我们会是敌人,所以我选择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姐姐……”
她说:“我不会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皇后,我会拼尽所有气力,从他手上攫取权力,我要与他并尊,我要他死,我要摄政——我要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
“我知道自己可能会失败,也知道可能会人亡政息,可是我不怕!”
我曾经缔造过成功,我是史书工笔的第一位女帝,我名武曌,我生来就该这样轰轰烈烈的做一场!
“姐姐,”武则天道:“你愿意与妹妹并肩而行吗?”
韩元嘉眼睫扇动几下,脸上浮现出几分温和笑意来。
她神情很专注,也很认真:“我愿意。”
……
皇帝对长乐郡主真真爱重,武则天人还没走,乾清宫便有内侍来这儿给她请安,又带了天子的若干赏赐前来。
武则天朝乾清宫方向行礼谢恩,和颜悦色道:“本该往乾清宫去谢恩的,只是大婚在即,实在不好相见。”
内侍毕恭毕敬的应下,又回乾清宫去复命:“奴婢去的时候,娘娘正同贵妃叙话,气氛颇是和睦,二人神情中并无不豫之色。”
皇帝这才放下心来:“元望她向来柔弱纯善,并非咄咄逼人之辈,而元嘉亦是通情达理,今日了见元望入宫,料想也能够明了她的心意了。”
继而又有些感慨:“到底是姐妹呢,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即便从前有什么误会,见一面很快就能说开了。”
大婚的日子已经定下,定襄王府老早就准备好了长乐郡主的嫁妆,虽然女婿临时换了个人,但对于女方家基本上也没什么影响。
出嫁前夕,定襄王亲自往女儿院子里去拜见,屏退侍从们,隔着帘子道:“你既做了中宫,崇国公府怕就要危险了,加之此时东南未稳,接下来几年怕还会有风波。我既为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又是国丈,两女一为贵妃、一为皇后,又有皇长子这个外孙,韩家可谓是鲜花锦簇、烈火烹油,现在陛下须得依仗韩家,并不显露什么,但你若是只看眼前,必然是走不长远的。”
武则天应声道:“父亲放心吧,女儿都明白的。”
定襄王向来知晓两个女儿聪慧,无需过多赘言,便顺势转了话头:“既然入了后宫,子嗣便是最要紧的,你姐姐虽也有皇子,又占了长子名分,但毕竟是庶出,你是皇后,若诞下皇子,才是最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虽然都是韩家的外孙,但究竟如何,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一次,武则天沉默的更久,半晌之后,方才应了声:“是。”
定襄王点到即止,起身告退,临行之前,又道:“等到东南平定,我便该急流勇退,等到那时候,便该叫你跟你姐姐为家里尽心了,尤其是你,内宫与外朝相辅相成,定襄王府好,你大哥好,你在宫里才能安泰,嫡子的地位才能稳固。”
武则天笑了,仍旧顺从的应下:“父亲宽心,女儿知道轻重。”
定襄王见她这样懂事,也觉欣慰,行了一礼,退将出去。
等到了晚上,定襄王妃也来同女儿说话,低声送了本压箱底的图画过去,继而又指点她在宫中如何行事:“子嗣是最要紧的……”
末了,又专程道:“人心异变,你同你大姐姐在家中如何要好,都是从前的事情了,今次因你入宫,她失了皇后之位,你,你自己多多思量些,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武则天统统点头应下,十足的乖女儿模样。
定襄王妃抚着她流云般的长发,神情感伤,依依不舍:“仿佛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要嫁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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