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姒四一噎。
他古怪又惊奇地打量着“陈焕仙”。
突然觉得这个人完全没有她外表看起来那样正直纯良。
只是她的话还是令他心底的某些东西悬坠了下去,他冷晒:“果然也只有这副皮囊……”
陈白起多看了他几眼,眼眸一动,忽然好像有些明白他的心结所在。
她道:“记得姒姜跟我聊过,他说小时候的你很瘦弱,而且很害怕生人,常常像一条小尾巴一样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讲完这段后,她便静静地等待他的回应。
姒四听到陈焕仙忽然提到他与姒姜小时候的事情,像受刺激一样,猛地盯着她,眼底涌上一种疯狂的暗色。
“你想说什么?”
若说姒四是姒姜的一个“劫”,姒姜何尝不是姒四的一个“结”。
“我有时候也在想,你当初未满十岁便被送去了楚国为质,面临该是怎样的一种境况?”
“在越国这样平和与安稳的条件下,你尚且过得如此隐忍与怯弱,那到了楚国那样一个如狼似虎的地方,你会变成什么样?”
看着姒四越来越僵硬的脸,与袖底下绞扯成一团的手,她莫名好像也有了几分触动。
事实姒四没打断她,他此刻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大声,连雪白的皮肤都涨红,朱颜酡粉,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听她怎样评价他,还是想知道她会讲出什么话来。
“羔羊若被放入狼圈,必然是会被狼给拆吞入腹,可若是最后羊却活了下来,这必然是经过了一场惨烈而努力的结果。”
“这些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姒四,其实你一直很努力,努力地活着,为心中的那一份不甘而勇于拼搏。你不服输,便力争上游,你曾经的怯懦与惊惧换成了你身上的一道一道的伤痕,虽然痛楚加身,可每一道都是你如今成长的证明。姒四,其实你的优点不光只是一张外貌,你还有一颗坚强的心。”
姒四一直沉默着,可陈白起每说一句他便像惊悚一下,到最后,他垂下的睫毛湿濡地颤抖着,袖下攥紧了拳头。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姒姜会选择跟随这个人了,这人与……陈三真的很像。
说话的神态、方式甚至这种令人听了心尖发颤的地方,都十分的相似。
可是……姒四咬紧下颌,心中无比清晰地知道。
她并不是陈三,再像……也不是!
——
虽然陈白起一番称赞并没有令姒四放下对她的成见与姒姜的怨恨,可到底黑化的情绪平和了许多,讲起话来也算能够顺利沟通。
其实即使没学过心理学,陈白起也猜得像姒四这
种情况大抵是患了心理疾病,从小因性格内向而患了小儿自闭症,后来又被人送到楚国为质,在这期中经历的痛苦事情太多便直接导致他心理扭曲,然后到了现在估计也快进化成蛇精病了。
一般遇到此类“蛇精病”患者,陈白起是不愿与他们打交道的,因为太累心了,可偏偏这个“蛇精病”患是她好友的弟弟,不开导开导疏通疏通一番,以后他再黑化冷不丁地又捅姒姜一刀怎么办?
再加上,她发现姒四虽然有些“蛇精病”,可这孩子“成精”不久,到底年岁还没满二十,还是有纠正与挽救的余地。
正所谓缺什么便补什么,姒四从小由于性格与生长环境的问题,缺少自信与鼓励,她便顺着他的毛抚,总归会有一些收效存在。
陈白起在房中整理好一些随身物品后,便带着姒四一道出了秦宫。
出了秦宫,陈白起便再次去了破庙,见到了幺马等人。
幺马急忙相迎,他在焦头烂额之际得知“陈焕仙”的来意后,一方面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则感动颀然。
“陈郎君,实不相瞒,这次我墨辨一方的确是黔驴技穷了,若非实在时间紧迫寻不到合适的人选,我们也不会让你一介不相干的人受此牵连啊。”
“此事焕仙也非全然为还幺马兄人情,实则焕仙亦是需要借钜子令一用。”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主公,就问你服不服
幺马与昌仁等人没料到她讲话这样直接,他们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
“这、这若陈郎君能夺下钜子令自然、自然,只是……”幺马考虑了一下,莫名感觉有些心虚,他握了握拳,沉吟顷刻,便还是觉得得实话实说得好。
“虽说得了钜子令可号令天下墨者,可只能求得三件事,且这三件事一不得干涉周朝诸侯国之政事,二不得行恶奸淫之事,三不得谋私利夺权之事。”
说完,他便急急地打量起“陈焕仙”的脸色,担心他有反悔之意。
而陈白起闻言,仅抿唇笑了一下,反应平淡。
她早知道这世上没这样便宜的事情,能号令天下墨者为其办事,有些限制也是正常的。
而姒四却美眸一转,幽凉之色冰凌凌,他翘起嘴角。
一群可笑的伪君子。
若这三条大规则压下来,所谓的“号令天下墨者惟命是从”也不过是一句口头上叫着好听的话,实则于“陈焕仙”这个处于政治漩涡中的人有何用处?
姒四由于容貌美极而锐盛,陈白起便勒令他拿块面巾遮住,省得“惊”着墨辨这等老古究,因此他随“陈焕仙”而来,倒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姒四奉稽婴之令侍奉于陈白起身旁,自不会违令她这等小事,他遮了半张脸,换了一身质地柔软的白色棉衣,衣边绣有绿色夹银丝的缠勾蔓藤,一头柔亮细软的长发用一根绿带束起,干净而整洁。
他这一身装束倒是有一种少年似阳春之雪,风度翩翩,中和与寡盖了他那一身阴柔血煞之感。
……除了那一双眼,当他看人时,之前的所有伪装都会前功尽弃。
陈白起曾盯着他的那一双眼睛良久,久得连姒四都心中发毛时,她才叹一声——波湛横眸,霞分腻脸。
姒四很小便在楚为质,读书不多,自没听懂这句话,便狐疑地问——这是何意?
陈白起便改用大白话再讲一遍——长这么妖,光遮脸有甚用!
姒四一听这话,便知道“陈焕仙”这是在嫌弃他,顿时有些恼怒道——你难不成想让我剜了一双眼去不成?
陈白起自然不会真让他剜去一双眼眸,只让他尽量不要与人讲话,即便不得不讲话时,也不要与人对视。
总归一句话,减低存在感,别给她惹事生非。
姒四闻言幽幽道——既然觉得奴是麻烦,又何必应了稽婴的要求,留下奴?
陈白起道——不想留亦得留,你是稽婴、甚至是秦王的眼睛,我先前便讲过,我万没有剜人“眼睛”的必要,只是希望你待在我身边时能安份守纪一些。
姒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对于她的通透与洞悉了然有了另一番认识。
的确,稽婴将他放在她身边,自然是想清楚地知道她在墨辨与钜子令竞赛中的一切情况。
接着,他不知是何考量,便缄默不语了。
再之后,他便真如陈白起所要求的那样,安静少言,似一抹背后灵一样紧随于陈白起身后。
陈白起哪里不知道,这姒四一直对她与姒姜有着一种怨恨情绪,起因她说不准是不是因为“陈娇娘”,虽然他一直言之凿凿为“陈娇娘”之死抱不平。
她并不怕他,防着他并拿言语来提醒警告他,皆是因为她碍着姒姜的情面,并不想闹到最后撕破了脸皮,她不得不亲自动手。
陈白起转正题于两墨之间的事,温声问幺马道:“只是依焕仙所知,这墨侠好似可以无视这些规矩?”
幺马看向陈白起望过来的那一双雪亮干净的眸子,有些不自在地回道:“这是墨辨这边的规矩,墨侠若夺得钜子令当然可以不遵守,可若是我们这边……那便……”
说到最后,幺马便自动消音了。
陈白起点头,表示了解,一副脾气上佳的老好人模样,她好奇道:“那不知墨侠那边的规矩是什么?”
幺马的表情一僵,被陈白起看着等待回答时,便更不自在了:“……没规矩。”
陈白起微微挑眉,似有些讶异。
而幺马则哈哈干笑一声,七木与昌仁等人也左右盼顾,没敢直视陈白起。
墨辨这边历来遵循墨家规矩,亦以墨家历代钜子的颁令为自身信仰,因此该行之事他们勇于拼博,而不该行之事他们亦崮于遵守。
而墨侠则一剑仗天下,他们自然亦有信仰,“侠”一字便能概括他们全部,但侠与侠之间亦有所区别,如儒侠则不主张武力,而墨侠却是实干派,路见不平一声吼。
说实话,在这乱世中,陈白起一直都十分颀赏墨侠的精神,因此她愿意费些精神时间、用一些迂回的手段来解决问题,而非一言不合便使用暴力与大军压境。
陈白起也不执拗着这个问题,她换了个话题道:“上次听闻钜子令的竞赛是在炼狱谷进行,不知这炼狱谷又在何处?”
“在天峰山的另一边,离此处并不远,只不过需要攀越天峰天方到,我们明早便出发,估计到正午即可赶到。”幺马道。
“那墨辨这方除了在下,不知道另外两位如今在何处?”陈白起道。
这时昌仁让了让位置,从身后引出了一高一矮两人。
“这两位便是墨辨的另外参赛的弟子。”昌仁转过头,他捋了一下美须,微笑着介绍道:“成义,南月,这位便是陈郎君。”
两人步出,一左一右站定。
矮的南月是一个肤黑貌俊的少年,高的成义则一名穿粗布白袍的浓眉大眼青年。
成义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向着陈白起拱了拱手,而南月却径直站着,并没动。
陈白起向成义回之以礼。
成义道:“在下乃墨辨成义,北方陈国人。”
黑俊少年则抬抬下巴,道:“南月,北方燕国人。”
陈白起亦道:“陈焕仙,东方齐国人。”
双方彼此简单地介绍了一番之后,便开始打量起对方。
陈白起观这个叫“南月”的少年,容貌上佳,五官端正,虽肤黑倒是十分细腻,不像是因长年劳作而晒黑的结果,他高鼻薄唇,一双傲气而清冽的眸子十分吸引人。
而那名叫成义的青年则浓眉大眼,长相算不上好看,只是平庸而普通,但他唇厚而目熹,一看便是一个稳重温和、值得托付之人。
这两人,一个坚冰冷冽,一个温泉平和,这仅是从外表上而言。
而南月与成义也在打量着陈白起。
对面的这位蓝靛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容貌尚带稚嫩,一看到她,想必许多人估计都能想到一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少年郎果真如昌叔与幺马所言,虽年纪尚轻,但笑、言、眸、举手投足,便已浸无双优雅的气质。
南月双唇抿紧,微微眯起眼,心底并不服。
他目光落在破庙边的一垛干草上,漫不经心道:“听闻陈郎君学识渊博,不知陈郎君之前可读过哪些著作?在下不才曾读过《劝学篇》《诗经》《北阀》《故国策》,不如你也讲出来,或许我们还可以交流交流。”
一旁姒四闻言,眸转诡光。
他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这南月读的书策全是一些不世珍藏本,尤其这《北阀》总分十二章,上下两册,约二万字,这南月竟能将其读透,不得不说,他的学识绝对远胜他这一辈的才学。
昌仁虽觉南月此举略有些失礼,拿自己的长处来炫耀,可到底南月乃墨辨一派培育出来的得意弟子,他虽担心“陈焕仙”会有些下不来台,可到底还是不舍得斥责他。
成义亦没有出声,他正看着陈白起。
而幺马却拿一种古怪的神色瞥了一眼南月一眼,接着便长叹一声。
总觉得……一会儿的结果很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