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陈白起低头无力地耷拉在他肩上,时不时像牙痛一样倒吸着冷气,听他讲话,倒也可以转移些注意力。
她闷声闷气道:“兄长在洛阳王城内遇上了变故,人如今在千里之地,恐赶不及,便传了信让我过来相助齐王。”
怕齐王觉得“陈焕仙”办事不力,陈白起又赶紧补充道:“兄长其实已经将一切安排好了,至于陈岁深暗伏设卡,野心极大,力主一击剿灭齐部与魏军队伍一事,兄长的确失责,并没有及时传回消息。但齐王请放心,陈蓉定叫陈岁深最终无功而返,还会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以功补过。”
齐王却没动怒,他想到拼死护他的袁平,还有放血惨死的宫卫,沉声道:“只要他平安归来,我便无甚好责怪了。”
陈白起听懂了这句话,她收紧了手心。
总归齐国还是太势单力薄了,虽有富饶的土地跟粮食,但能用之人却甚少,大部人只可堪于下品用之,朝政调将之人却难觅几人。
她有时候当真是分身乏术,若六国联盟爆发的事情再晚上数年,等她将国内事局慢慢调度培育完善,这样一来,战事方可面面俱到,不至于忙了这头又丢了那头。
正因为知道齐国暂不具备参战的资格,所以其它国也没有强硬他们参战,只需大力提供辎重与御寒物资,但阴差阳错之下,齐国还是参战了。
既然参战了,那之前的想法便通通不作数了,她不能再
以休养生息的心态来应对。
六国联盟共伐楚,这意味着诸侯大国已经开始有了统一的征兆,她齐若退之幕后,倒可暂避锋芒,如今既已出鞘,便必要以锋芒撼世,见血封喉。
否则,以后齐国将是诸侯国的笑柄,亦是箭靶。
国无威则不立,国势不涨,最终只会变成一块众人蚕食的大饼。
所以这一威,这一势,她必要拿陈岁深与这一仗来祭。
“陈蓉,以后你便与你兄长一块儿留在齐地,孤不会亏待你的。”
风雪呼呼地吹着,陈白起感到很冷,嘴唇都青白了,她听了这话,并没有立即回答。
她不清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单纯地招揽奇人异士为己效劳,还是见色起意……倘若是前者倒还好,若是后者……
抱歉,她意志要当一个带把的女人,为统一战国事业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以美色侍人。
当然,按现实情况来讲,他的提议她是不可能答应的,毕竟兄妹是同一人,若两人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活动,这迟早会被人发现端倪的。
于是,她诚恳地推辞了:“陈蓉乃一介江湖草莽,且为女儿身,不比兄长心有鸿鹄之志,此番不过是代兄行事,实则陈蓉更心悦自由自在的江湖生活。”
齐王脚步停了一下,却没再说话,又继续朝前走着。
他好像不高兴了?她想。
不高兴便不高兴吧,反正她掉头就可以让“陈蓉”消失不见,她光棍地想。
反正她眼下又不是“陈焕仙”,又不在他底下讨生活。
不过没听到好感度降低的提示音,想来他只是忽然不想讲话了,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而不高兴吧。
提起好感度,陈白起忽然想起,要说田文对“陈蓉”与“陈焕仙”的好感度皆不低,先头他态度不明,似对“陈焕仙”有暧昧,当时她以为他有龙阳之好,可他如今好像对“陈蓉”也怪含糊界限的,他到底是几意思?
陈白起古怪地思忖着。
莫不是这齐王还赶了一把潮流风向,是个双性向的?
两人一步一个脚印朝前走着,雪花静静地飘着,此时雪堆积得不厚,走起来还不算太困难,只是横枝枯树比较拦路,一不小心便会被划到。
路是根据陈白起设定的方向,她自然要找的不是出路,而是任务点。
走了大约一刻钟,两人都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火光与动静,齐王脚步一滞。
听这动静还不小。
两人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好,探头过去,只见一堆人混战在了一起,四周落着火,光亮映红了四周河流乱石,这条河叫不冻河,哪怕零下三十度也不结冰,所以以往是蛮夷部落作为冬日渡口常作物流送输之用,后来楚国一再扩张疆土,蛮夷一度北迁,便被楚商拿来用了。
河床上白雪包裹着石头,十分打滑,两帮人背水一战在河床上拼命挥刀砍杀,站不稳便容易摔倒,许多一倒地便被身后一刀给砍死的,看来这场混战应当是进行了不短的时间,因河面与石滩上倒下的尸体就像中毒的死鱼一样翻浮叠在水上。
不远处,幽幽火光下,只见河岸中央停着几艘深色轻微摇晃的船,船身被砸破了好几个洞,船板上插着密集的箭矢,船周围飘着一群尸体,可想而知之前这几艘船经历过一场怎样的凶险的战役。
船竿的细轧之上,一名青年脚尖一点,面无表情地站立着,他身后吹来的林风冽冷,连厚重的船帜都哗哗抖动,然他却悍然不动,背负一杆笔直金枪,面容与半边身影融入了黑暗之中,如同夜行的鬼魅一样无声无息地盯注着战场。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主公,身死(二十)
陈白起在看到那道愤世嫉俗满身阴煞的身影时,瞳仁窒了一下。
是笪!
怎会是他?
陈白起知道高手一般对停注过久的视线十分敏感,于是她立即收回目光,敛眸沉吟。
先前与他碰见几次,他是皆与阴欄芳形影不离,先头她还奇怪为何在一线天崖顶上只见阴欄芳却不见他的踪迹,反而是一个叫“卜老”的人陪着,却原来他早已赴任此处。
原本她看不冻河岸两军混战,熊族以少难以胜多,齐魏军胜算过半,但如今有笪压轴,齐魏焉有人是他对手!
只怪他为何迟迟不肯出手,他在等什么?
意识到目前情况不妙,陈白起快速在脑中拟定好策略,便召出“小蜘”放在齐王的肩上。
“这是什么?”齐王看到肩上攀附的暗纹红蛛,脸色微变,但却因信任“陈蓉”而强行忍耐着并没有动手。
陈白起按着他的手,道:“齐王,你身体有伤不宜行武,小蜘乃我豢养的毒宠,它与我心意相通,断不会伤害于你,我离开后,便暂留下它来保护你。”
齐王忽然意识到她话中的意思,立即忘了对这些毒物的厌恶抵触,瑰紫双眸紧紧扼着她:“你要去哪?”
陈白起知道他这算是明知故问了,她移开眼,望着被血水染红的瑟瑟河流,她道:“这本是兄长托付于我的任务。兄长曾道,齐王向公子紫皇借来精壮魏兵谋事,既欠了情又欠了利,因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齐国便是失信于魏,又败兵于楚军之手,一番心血布局损失惨重不止,又将与强魏生出罅隙,其后果……齐国只怕难以承担。”
齐王闻言心颤了颤,既为“陈焕仙”对前瞻远见忧心忧力而感叹,亦为“陈蓉”的义无反顾而动容。
“但你一人,如何破局?我与你一道同去!”
齐王不傻,倘若她当真有把握,又何必如此郑重其事地留下她保命之物予他护身,必是担心此去无回,方行这万全之策,以保他同全。
陈白起颦眉:“不可,你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办法应对。”
“对方来势汹汹,看似毫无防备,实则早已卧虎深山,一时轻敌故纵,我已失去袁平,岂可再容你涉入险境!”齐王红唇抿紧,眼中沉痛之意几欲流出。
看来,袁平之死于他而言十分沉重,以往他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生生死死,他只留能用的,利用能利用的,从不懂何谓真心,如今倒是进步了,知道珍惜身边人了。
陈白起怔然地看着他一会儿,便轻弯了一下嘴角。
天光不宣,唯冥火泠泠,她面容如火如冰,透着暖与暗,那双熠熠眸子内像藏着一个神秘的世界,引人探索。
“你不会失去我的。”
她道。
笃定又轻柔的声音,像暮钟馨磐敲击,远远飘来,却直击心灵。
齐王眼眸微微瞠大,无意识伸出手摸向她,还想说什么,但下一瞬手臂却倏地脱力垂落。
他表情诧异,后知后觉地将视线挪向侧肩,却原来是“小蜘”不知何时轻轻地在他脖颈处蛰了他一下。
“小蜘”是毒物,但少量注入体内的毒素却对人体没有什么影响,却会令他全身麻痹以致无法动弹。
“陈、蓉!”
他撑着倒下的身子,狠狠地瞪着她,可却渐渐力不从心。
“暂时还需委屈齐王一阵。”
陈白起歉意低头,没与他对视,起身后,终是考虑了一下,最后看了他一眼。
齐王仰头看着她,枯冷的眼神却是一片赤红,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而刻骨的感情,这样的眼神令陈白起心颤了一下。
这一下的失神,却被一股力道狠拽了下腰。
一只手揽过她后颈朝下压,然后,薄润的嘴唇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她当即便感到有些湿濡,舌尖一抿,果然尝到铁锈的味道。
她回过神,便轻易挣扎开来,而“行凶“的齐王则再度无力倒在地上。
陈白起眨动了一下睫毛,有些滞缓地挪开了眼睛。
她没生气,也没有羞涩,整个神色平静得不可思议。
“还记得第一次见齐王时的情景,那时,你还是孟尝君,而我则是一名卑贱的舞姬,那时,你眼中只有野心与掠夺,有着强者一般坚不可摧的信念,可如今,你变成了齐王,却反而变得软弱了……”
语讫,她便扒开灌木枯草,钻了出去,留给齐王一个淡漠而模糊的背影。
而齐王听了她的话,下颌徒然收紧,像被人打了一闷棍,表情一变再变,最终,缓缓闭阖上了眼睛,舔舐了一下嘴唇上沾染的滟红,他咧嘴讥冷地笑了。
他懂她讲这番话的意思。
为君者,岂可有妇人之仁。
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哪一条康庄大道不是拿人命来铺就而成,他想要完成他的霸业,只需做好一个完美的操盘手,又何必在意棋盘上可任意操纵的的棋子呢。
这些道理他都懂,以往他也是这样认为的,可如今……他却懂得不舍了。
而教会他的人,却觉得他这是变软弱了……
——
眼看着齐魏军将熊族部队节节败退,被逼退至浅滩水中,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终于一直在棋竿上静观其变的一道身影动了。
他从高处俯冲而入,劲衣利落如暗野的蝙蝠,他手握一束金光,炸入平地,激荡起四周的人群撞飞。
不过一招,便解了熊族的危机。
然而熊族部落的人却丝毫不感激他,这人明明早就可以出手,偏要等他们死伤无数,残败落魄之际才肯现身,分明便是拿他们这些人的生命当草芥。
可恶的中原人!
熊族部落的人眼底喷射着愤懑与耻辱,但他们并不打算在此刻闹什么事情,眼见这个阴阳宗的人出手,便都朝不冻河内跳入,留他一人对付这些齐魏军。
“尔是何人?!”齐魏军喝问道。
笪似根本不在意熊族卖队友的行为,他盯着前方,横眉冷眼一扫,长枪如游走的蛇,入喉封命。
“布阵!”
魏军布下圆阵,一圈刀一圈盾,交错进攻,敌退我进,敌进我挡。
领队的魏将指挥队伍进退有续,不予与其争锋,却又伺机进行反扑,但对方着实枪法犀利至极,如风如雷,如电如光,一路横扫所向披靡。
地面风沙起,人扬马翻,跌撞声此起彼伏。
“快跑!”
眼看阵法抵挡不住,死的死,伤了伤,魏将宁隶激动地挥手,让所有人立即撤退。
此人武功高强,枪法更是使得出神入化,他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想逃?”笪映于火光的半张脸如鬼魅一般,那印着奴字像扭曲的野兽,带着血腥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