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他好像想明白了,然后朝楚沧月一笑,那张面容乍看之下有种不谙世事的无辜纯净,非烟尘人间,满是星河,但往深层一看,那白森的牙一下有了嗜血的弧度。
他喟叹一声:“自是为了让她后悔啊。”
“杀了我?”楚沧月闻言没有什么表情,但喉中却不明所以嗤笑了一声。
白马子啻难得跟他多讲了两句,他用一种平静的诉述口吻道:“我了解她,她好像有一个重要的目标需要实现,是以绝不会为了一个不重要的人浪费任何时间,可她却愿意陪着你,为了救你的命一路相陪随行,她在意你,在意到连她要办的要紧事都可以延后,以你为先。”
楚沧月从他口中听到陈白起对他的在意,心情复杂,只觉这是一件让人不禁神魂摇荡又觉荒谬的事情。
心尖倏地泛起一阵密密的痛,但从缝隙中又溢出丝丝的甜。
“可她要救你,孤便要杀你。”
可楚沧月却有些沉浸在与陈白起曾经过往的点滴相处,从难堪回首中抠出甜意,他眼底的冰封像破裂了一样,慢慢浮起轻轻摇曳的光晕。
“你很高兴?”白马子啻很是懂得欲使其疯,先使其狂的道理,将先扬后抑完美地发挥在敌对手身上:“可是你那点特别,好似已经到头了,她今日成婚了,她这一生一世,都永永远远地属于另一个人,至此她的一切,将与你无关。”
他偏过头看他,恶劣地问道:“你还高兴吗?”
楚沧月早就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当被刺痛了最在意的柔软位置,仍旧难以控制心潮起伏。
他额心的红痣如梅落诛砂,比红更红艳,一张冰雪般的面容微白,冷笑一声:“孤既不重要,那何来你认为杀了孤,会令她后悔一说?”
“无所谓。”白马子啻淡淡撩动眼皮,又上前几步:“宁可杀错,不会放过。”
今日本不是他来的,但他却想来,只为看她一眼。
但最后,他却并没有去见她。
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甚至,他们还是仇敌。
他生来便注定是一件南诏国用来复仇的工具,他一直被关在水底,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没有人教他什么是感情,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去体验什么叫正常人的爱恨,他也不需要这些情绪。
可是这些他不懂的,在他还没有察觉时,她已经悄然地教会了他。
而这也正是他灾难的开始。
回想至今,她总能叫他感觉到难受,比起欢愉的感觉,她留在他身上的痛好似更多。
“白马子啻,你其实真正想让她感到后悔的,是她放弃了你,选择了巫族吧。”楚沧月用一种看穿了的眼神盯着他。
白马子啻神色一下空了,一瞬,他伸手遮挡住红意蔓延的眼睛处。
“烦死了。”
顷刻间,白马子啻戾气冲发,那一涌而上的傀儡如云速度肉眼难辨,一大片黑影如同乌云密布地笼罩在头顶,楚沧月一抬头,只见杀气如激泉冲流而下,若是一般人瞬间便会蒙蔽了眼鼻,绞杀成肉碎,但他却气敛于周身,瞄准其围攻的薄弱点,剑气为先,划破出空隙位置,破阵而出。
他衣浮如云,袖袍猎风,闪立于半空,左侧一下扑来一道凌利的黑影,他反应极快,反身一剑,剑落在比铁更硬的躯壳上只划出一道划痕,他颦了颦眉,攻其背部、关切、头部、颈项,一一试过。
第二十二章 主公,刺杀(三)
这些奇型怪状一看就不像活人,暴露出的危险部位无一不带着毒物昆虫的象征,比如角、牙、爪之类,当它们出现在人型的傀儡上,便变成了一种类人的怪物。
尤其它们空有人的头颅与四肢,一张僵尸白的头上,却无口无鼻,有眼无珠,对上人时只觉黑洞洞的可怕。
白马子啻的眼神与那些死物傀儡同出一辙,他淡漠寡情的面容上染了一层白森月光,一个转臂游转,那些傀儡便以一种扭曲的姿态避开了楚沧月的剑锋寒刃,它们能够做到普通人类办不到的柔软折叠动作,更甚至不怕死,没有要害,全身钢架铁骨。
它们不知疲倦地用身上的各种能够伤人的部位进行杀伐,它们灵巧多变的动作全是来自于白马子啻背后的操纵,楚沧月与其周旋了一会儿,试探了各种部位自是发现,在人类看来脆弱的部位,在它们身上却是没有问题。
但他亦看出些门道,他越过成堆城墙拦阻的傀儡看向后方游刃有余的白马子啻,他衣袂翻飞,月下如灵,闲闲地看着这方,指尖缠绕着透明的丝线,手指关节灵活地跳动,像夜间鬼魅无形的舞者,恣意优雅地玩弄众生。
又是一具双臂作螳螂刀的傀儡交叉过来,若是血肉之躯被横切而过,只怕是腰斩下场,他一挥袍,气滞凝成强大的真气,他一臂撑于其肩,翻身而过,却将真气注入其身躯,那强大的真气一下让其全身凌乱咯吱颤响,像失了控制的机器,发现无意识的生涩卡顿呜鸣。
那头白马子啻一根手指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关节泛红,但下一秒他直接切断了其中一具傀儡的感应。
楚沧月一眼瞥过,眸中深意幽长。
果然是这样。
接下来,他有了想法,不再跟一开始突破重围,将这些傀儡当成阻挡欲破毁的东西,而是将它们利用起来,他游走如风,将真气一道一道打进这些傀儡体内,死物无法承载真气,所以它们沿着白马子啻的玄丝冲击着他的操纵。
白马子啻冷晒一下,几个来回便清楚他的打算,但他不打算给对方留下任何机会,直接瞬间切断所有傀儡的线,失去了玄线操纵的傀儡自然如一堆死物木头一样倒了一地。
楚沧月等的就是现在,他找准机会一剑送去,在白马子啻偏头避开时,人已闪至握剑,寒光薄水的剑身一个轮圈便横于其的颈间。
但白马子啻又岂能是坐以待毙,他却以脚为阵,化圆成线从地底伸出线触,那软摊一地的傀儡却“活”了起来,操纵的傀儡在楚沧月背后举起十几柄利刃抵在他的背。
两人动作速度不相上下,这下可谓是将对帅。
“不妨看看谁的手更快。”楚沧月余光扫过背上全是各类尖锐之器,寒意成杀。
白马子啻皮肤薄白,乌黑眸子像两颗无机质珠子盯着对方,一时没有吭声。
“主公——”
楚军在后方惊叫道,可谓是心惊胆颤。
眼前的场景太过惊悚,只要谁再深入动一下,都会死。
上方的后卿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温温懒懒地笑着,期待着那一幕同归于尽的画面。
“这下两人僵持住了,只怕难分胜负。”娅站在后卿身后百般无聊道。
透倒是对高人对招时的场景既兴奋又专注:“这两人一个奇巧诡诞,出其不意,一人深不可测,功力深厚,实打实招,也不知谁更胜一筹。”
“这还看不出?”娅抄手抬了抬下巴:“这不是正上演着呢。”
后卿听着他们两人谈话,道:“乍看之下局面平势,实则拖得越久,楚沧月的胜面更大,他的身手可是千战百万军中杀出来的,任何的花哨招式能迷惑他一时,却挡不了太长时辰,但有一样却又是白马子啻能够从中取胜的关键……”
他的话点到为止,而娅跟透两人却听得糊涂。
楚王既是更厉害些,那南诏王以何取胜,他的傀儡术显然对付一般人没问题,可楚王心细如尘,又胆大冒险,转头便寻到破解之处,那南诏王虽与他暂时拉锯成了平手,可现下一旦松手,再想拿捏楚王的命门却很难了。
“主公,到底他会怎么做?”透忍耐不住地问道。
后卿盯着白马子啻:“他与一般人不同,他身上缺少人该有的许多情绪,例如恐惧,一个什么都不怕,内心只有坚定目标的一个人,他是可以变得超越当下的自己,越强而杀。”
果然,下方白马子啻无视颈间威胁的锋利剑刃,漠然似水,无所谓道:“好啊,试一下。”
楚沧月微怔,见他动了,那细密柔软的丝线从他身上射出,一下缠裹住他的剑身四周,意识到他说这话时是认真的,他不怕死,更不受任何威胁。
而他身后的傀儡冷器亦高高举起,覆下大片阴影与寒意。
他冷沉下脸,不再迟疑,将真气一下灌入秋水剑,剑身光芒大作,像飓风旋出白刃挣断了束缚的玄丝,一个起势正欲割破他的喉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喝由远及近在他们耳边响起。
“住手!”
伴随这声喝止,一阵气势随着身影的闪近出手,强大的压迫力一下将两人笼罩,在他们失神之际,缴械了身后的傀儡,又一把格开了长剑。
两人被逼得各自退开一步,都倏地看向她。
只见少女站落在他们面前,她发间素净,长发披散,身穿着一玉兰长袍,纤素而温婉,但此时看着他们的眼神却凌厉。
“我说过,这是秦国,你们约战在我的地界,有问过我同不同意吗?”
少女清丽清凉的嗓音像刀锋滚落在了众人耳中,让每一个人听了都克制不住发寒。
“她怎么来了?”
上方的透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却见后卿神色莫测地看着下方,他看到她已经换下了那一身的红嫁衣,反而是一身素衣玉白,这一下倒是与楚沧月那一身霜白胜雪素净的袍子如此相契合。
后卿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淡淡道。
“是啊,她怎么来了。”
第二十三章 主公,刺杀(四)
陈白起能不来?
她早就在他们必行之路布下了暗哨,就是以防这些“不法份子”在她眼皮子底下作乱,一旦有风吹草动她好及时处理,以免扩大破坏范围。
以防万一的朴实想法,倒是一语成谶。
经此一事,她决定大力抓经济时不忘国防安全,实现强军目标,哪像现在这样,人家大摇大摆地在你的国门来去自如,你还得装作大度、装成若无其事一样的将人安然无恙地送走。
简直……欺人太甚!
这头愤愤不懑地抱怨一顿后,陈白起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动静,她见白马子啻不讲中原武德蠢蠢欲动准备偷袭,便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手掰起,白马子啻鹿眸微瞠,有些懵然看着她。
太近没有这样近距离的靠近她了,忽然来这么一下,他极度不适下还有些慌。
她身上很香,是一种说不出的花香脂粉味道,引人陶醉。
心跳快了起来,像激跳的水泡。
但转瞬他想起了今日是什么日子,这种浓郁的香气它又变成一种恶毒的勾刺,痛不似痛,让他克制得难受。
“南诏王,你来秦国,可有通关路引、拜访文牒上书陈情,你私带这些,可牙璋有符?”她小脸板正,咄咄逼人地问道。
白马子啻:“……”
他全都没有,他就是私渡入境,不合法也不合情。
看出他沉默不答的原因,陈白起也早知道这种结果,她费解道:“那你还敢如此嚣张地挑衅寻事?”
白马子啻指尖射出的玄丝缠上她的手臂一拽,抵近她脸,忽觉不平:“他们难不成走的是合法通道?”
清透干净的少年音像溪水一样潺潺入耳,有些夏日沁脾的凉意。
他用的是他们南诏国的语言,他想跟她说说话,没有任何外人插入进来,在他心中,即便陈白起是巫族,却还是南诏国人,与中原人是不同民族的“外人”,她该是在场与他关系最亲近之人。
他口中的“他们”自然指的是楚、赵两国,不仅如此,他们也带着超规格军队,没有符节报备,既然都是黑户偷渡,凭什么就逮他一人询查?
“当然不是。”陈白起也没有包庇另外两个人,但她就事论事道:“可我如今还奈何不得他们,想追究也没法啊。”
白马子啻眼角有些细微的下垂,青葱少年美好得令人心醉,只是性子略显凶残:“那我替你追究。”
陈白起怔了一下。
他抬起水润漂亮的眼眸,看向楚沧月方向,眼神太淡,如同看件死物一样:“杀了他们。”
这次用的是中原话。
楚沧月虽说之前没听懂他们的话,但最后一句却是听见了,但却连眼皮都没有撩一下。
他理了理袖摆,似笑非笑道:“现在倒是在她面前装得无害,可先前你讲的那些话要不要孤复述一遍给她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