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那陈太傅是什么意思?”他走近她,颀长的身形高挑却并不瘦弱,有着文人的秀雅白皙斯文,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现出一副男人对女人的强势态度,那一双迷雾清云的眸子紧攥着她:“你将我,当成了什么?”
谁也不知道当他得知陈白起瞒着他,与他强行结下婚契时的心情,尤其是……当他后来怀疑起她的身份,形容如同翻江倒海亦不为过。
“左相,我真的只是一番好意,你若介意……”
他强硬地打断了她:“我要你回答我,你究竟是谁,为何我一靠近你,便会如火焚烧,痛不欲生?”
陈白起一声哑声,回避他的眼神时,眼睫下垂。
见她始终像一块坚硬顽固石头一样撬不出内里的真实,他胸膛起伏得厉害,像烧开的水到了沸点,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神色,他双手按在她的削弱瘦窄的肩膀上,逼迫她抬头来面对他。
“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陈白起倏然抬眸,便撞入了他的眼睛里,他此时看着她的眼神中包含着太多的东西,显浅的更内里的,每一样都太过强烈深刻,令她有些被震在当场,忘了反应。
“你活过来了,是吗?”他一向清润如溪清澈明晰的嗓音因情绪低沉而暗哑,仿佛灵魂都随着沙哑的声音而颤抖着,哽咽轻唤:“焕仙?”
陈白起此时就像被人下了定身咒,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但嘴却跟有了自主意识一样问道:“你、你在叫谁?”
第二十九章 主公,安静
“你还要我拿出证据吗?”
陈白起哪怕呼吸微滞,但依旧眼神很静,她直直地盯他内敛微红的眼睛,没有移开,好像在确认他是真的知道还是在试探。
但据她了解,沛南山长不是一个会拿这种事信口开河之人,他行事要么疑虑不动,要么确切一击击中,他应当做不出来那种诡变耍诈的虚张声势。
“你有证据?”她不是怀疑,只是想知道他是怎么确定她身份的。
见她没有再否认,百里沛南反倒像被什么无形之物击中,瞳仁紧缩,唇瓣止不住轻颤。
他恍若心神界于另一方世界,身躯被抛置于现实,木然出声:“寿族的人,一旦甘愿奉献,命契便不会停下,那次虽然被你强行打断了契约,但你身上却依旧有我渡过去的半数命寿。”
陈白起安静地听着他道出真相,心却莫名揪痛了一下。
她确实拿了他半条命,哪怕她现在还了他,但是这两者之间的意义却是不同的。
他说得没错,她欠了他半条命,是以用婚契来弥补当初造成的伤害,她以为只要她不说,他不追究,便能一直蒙在鼓里,可他却费尽了心思,查明一切真相将其披露,不留一丝余地。
他见她失神失语,却看不透她的想法,慢慢声道:“我一靠近你,便身似火灼刑烤,便是因为当初命契只完成了一半,渡于你的寿人血脉并不完全属于你,你一旦与我靠近,本源之力便会自动与其感应,这事虽罕见但寿族曾有记载相关……”
但上面写的内容却有些令他难以启齿:寿族一子,痴恋成狂,命祭被断,半数命渡,情深不寿,离之失魂,亲之火灼,此乃半命之兆。
离之失魂,亲之火灼,他的情况与之描述相差无几。
只是上述记载的乃男女之情爱痴狂,而他……对她的感情却复杂得太多,他知道她对他而言重愈自身性命,却具体辨不清是哪一种感情。
“我猜,你应当早就知道了这件事,而巫族的婚契让你跟我的命数重新汇为一体,这样一来我才能够与你靠近,不再受寿族血脉影响。”
这才是他查到的真相。
他这一生,只为过一个人舍了命。
“焕仙,你可认?”他轻声问她,低沉的尾音像染湿的浮羽无力坠落,划出一道沉溺的水痕。
陈白起沉默了一下,然后曲膝跪在了他面前。
“山长,对不起。”
百里沛南表情像凝固了一般挂在面上,微润的眼眸似雨打沁珠,噙着那欲坠未落的水汽,他拖着步子,极其缓慢、虚浮,走到了她跟前。
一只宽厚温凉的手掌摸在她的发顶上,那轻栗克制的手心传达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长长的叹嗌呼出,似伤似喜:“真的是你啊,你还活着……”他吸了口气,语调终于从那风里雾里的缥缈无依落到了实处:“我很欢喜。”。
这四字他每字之间的真情实感令陈白起愧疚不已。
“可弟子……却做了错事。”
不只是一件错事,也不只是无心过失造成的。
百里沛南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他并没有多余的精力来责怪,她能活着对他而言便已经消耗了他此刻的全部心神,他闭了闭酸涨的眼,避轻就重道:“……解了它吧。”
这个它,自然指的是婚契。
至于别的,为何陈白起复活却不与他相认,为何一直瞒着他这么重要的事,她是怎么从陈焕仙变成陈芮,又为何留在秦国,她要做什么,她又是什么人,这些以后他相信都自会慢慢分晓解说,但唯独这一件事,始终令他寝食难安。
“不行。”
却不料,他听到之前还下跪认错的陈白起却抬起脸,眼中还残留着自责与愧疚,但神色却又如此认真坚定道:“无论山长想如何惩罚白起的任性妄为,我都领受,唯有这一件事,我当初既已下定了决心做,往后便会执行到底,不会更改。”
百里沛南愕然半晌,然后脸色难看,艰涩道:“我是你的师长,岂能、岂能与你结下婚契?”
“山长可以将它当成一个普通的契约,一切只是为了让你能够摆脱不必要的伤害。”陈白起软着声据理力争。
“那谢郢衣呢,你将他置于何处?”
这事陈白起早就想过了:“时机到了,我会如实告诉他,山长不必为此觉得烦恼。”
对上讲不通的她,百里沛南只觉心乱如麻,怒浮于慌之上。
“简直胡闹!”
陈白起见他动了怒,虽说她也想当一个听他话、乖巧又顺从的好弟子,事事如他意,可是——“唯有此事不行。”
百里沛南气窒,算是领教到了她的固执。
陈白起见他穿得单薄在室内站了这么久,身上冷得打了一个哆嗦,便也不与他非要争执出个结果,立即从架上取来衣服给他披上,可此时百里沛南正与她发脾气,自然避挡冷颜,不让她靠近。
是以她努力了半天,就跟老鹰抓小鸡似的,也没给他将衣服穿上,这时忽然有人在外敲门。
笃笃——
“白起,起了吗?”
是相伯先生温柔低转的声音。
室内的两人呼吸有些滞凝,都同时停下动作。
在相伯先生问完,旁边又传来一道声音。
“怎么了?她不在?”
是姒姜,他有些软懒的声音似刚睡醒,漫不经心。
“应该在吧,房门在内反锁上了。”若有所思的语调。
姒姜的哈欠到一半,倏地顿住,惺忪迷濛的眼眸一下清醒:“不对啊,她向来勉励,一般这个时辰早就醒了。”
两人正讨论着,一道低矮许多的清悦童音响起:“太傅,小乖醒了,你在哪里?”
小乖也醒了过来找她。
陈白起刚想张嘴,却被一只冰凉汗湿的手掌紧捂住了嘴。
她转头,见沛南山长半覆落的睫毛不安紧张地轻颤,神态窘迫不已,连耳根处都红了,见她直剌剌地看过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又连忙慌乱放手。
陈白起知道他这是急了。
毕竟他向来干不出这种衣衫不整、与女弟子同处一室的事,若被人看见,他只怕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只是陈白起不知道的,另外还因婚契一事,百里沛南无法做到问心无愧,更怕以眼前这种尴尬场面面对谢郢衣。
“山长,你赶紧穿衣,我来应对他们,你别出声就行。”她小声与他道。
百里沛南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连忙颔首,眼神始终有些躲避地垂落,方从她手上取过衣物,便听到门外说。
“不对劲,不等了,直接撞开门吧。”相伯荀惑声音有些凉意。
姒姜应声:“那让我来吧!”
什么?!
百里沛南如遭雷殛,浑身僵硬。
而陈白起头皮一炸,来不及做其它掩护,一把扯过衣服便赶紧给百里沛南快速披上,刚一回头,只听彭——地一声,紧闭的房门顿时摇摇欲坠,可对方没给喘口气的机会,下一秒,直接重力踹开。
“啪——”两扇脆弱的门板就跟纸糊似的没经受住暴力的摧残,“重伤”卡卡朝内倒去。
当少了一道门的阻隔,门外的人自然一眼便能看清楚房内的情况,此时,空气好像一下被抽空了,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第三十章 主公,偏心
要说陈白起在刚经历过与百里沛南波澜争执的相认事情之后,她此刻也难被眼前这种小打小闹的事情激起更大的情绪,硬要说她此刻的心情只能是有些无语跟一些好笑。
话说,一般人敲门不应一开始门内不应声,便再多问几声,或者使劲拍门,他们倒是果断得分秒必争,毫无顾忌,直接就上脚将门给暴力踹开了。
相伯荀惑面上浮起一抹古怪的面具微笑,眼中似极快闪烁过一道幽光,阴恻恻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大白天的,你们为什么要锁门?”姒姜笑意嫣然,朝前一步,看似轻巧的一脚踩下,便折碎了倒地的门板。
赢璟瘪起桃粉小嘴,眼泪汪汪道:“太傅,你醒了为什么不来找小乖?”
一连三问如迫击炮轰来,陈白起眨了下眼,一时倒不知该先回谁的。
此时,除了打前阵的三人之外,后面还站着赢璟带来的宫人与兵尉,他们十几人罗列开来将一条长长的过道都几乎占满了。
这时,百里沛南指关节泛白抓紧身上松垮披肩身的袍子,好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他此时背对着所有人,背脊与颈间相连的位置微微弯曲,感受到后方那些看来的视线如针在背,他贴在陈白起身前,羞以启齿般对陈白起小声问道:“焕仙,现在……山长该怎么办?”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觉得难堪尴尬,先前一腔愤勇激进冲昏了脑,尚不觉那般几近毁灭般撕裂真相的举动有多不妥,如今被人撞破,他如同一盆冰水浇头清醒过来,他虽没有做什么逾越之事,但衣衫不整地与女弟子共处一室便已是过了,尤其还被人当众以视线来批判议论。
陈白起下意识看了百里沛南一眼,只见山长面红耳赤,好家伙,一会工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他的脸上来了,热辣辣的,好似碰上去就要烫手似的……他这模样谁遭得住啊,他拘谨僵硬地靠着她,明明他站着看起来要比她高大许多,但那难为情又自责的样子却一下激起了陈白起体内的全部保护欲。
她立场一下就变了,对站在门前的那群人板起脸,严肃道:“这是我的房间,我乐意锁门有何不可?”
如果对他们说现下的情况一切皆是误会,他们信不信且不说,主要是她也不能让自家山长穿着眼下这身一再不体面受人侧目,再由她跟他们慢慢解释吧。
他们看清了陈白起翻起脸不认人的全部过程,一下都哑声,脸色都有了不同程度的难看。
这是明晃晃的偏袒!
将下滑的衣袍重新给山长披好,陈白起将人给挡在身后,给他们使了个眼色:“你们先出去吧,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
他们这样大剌剌地盯着,让本就将为人师表包袱背得紧的山长如何当着他们的面穿衣修整。
相伯荀惑却不愿就这样简单地被打发了,他扫了一眼百里沛南,阴阳怪调道:“你有什么事需要单独、锁门与衣衫不整的百里沛南讲?我亦有兴致加入,不妨加上一个我?”
姒姜可没有相伯荀惑这般隐忍暗讽,他眼中火焰似要将眼前这个奸夫焚烧成灰:“为何要等一会儿,我觉得现在时机正好!你说,你们方才在房中做了什么?”
“姒姜,别闹了。”她近乎无奈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