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站起来,巨。“她喊他。
巨一抖,身躯应激地撑地站起,当他完全站立时,巍然的身躯一下便将陈白起面前的光线挡完了。
“女郎……”
他意识到自己挡到光了,忙挪侧在一旁,当那白蝶的光洒落在她身上,巨这才意识到之前忽略的一些情况。
“女郎,是何人伤的你?!”他面色遽变,两只无神的眼一下戾气横生,血腥充斥。
夜色昏暗,他的感官本就恢复迟缓,是以这才看清她衣物多处撕破,暗红血渍早涸凝在衣服上,明显在不久之前她曾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见他一副打算跟她的仇人拼命的模样,陈白起这才记起巫马重羽这一号人的存在。
“你刚恢复神智,有些事情我晚些时候再与你讲,我目前在秦国当官,我既已接到你,自然是要启程回去的,你想好好想一想,可有什么事情要去处理的,若是紧急我便与你一道,若能缓便延迟些许时日,你便与我一道先回秦国。”
这事说来话长,她没打算在这里跟他慢慢解释,于是转移了话题。
巨有些没有从刚才的暴烈情绪中回过神,但他向来对陈白起的话奉若神谕,哪怕心中还在虎视眈眈想揪出伤她之下,但嘴上却回道:“巨,记不得了。”
陈白起讶道:“什么记不得了?”
她有些紧张地又连问几句:“你不是记得我吗?你忘了什么,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吧?”
巨挠了挠脑袋。
“巨,我。”
“记得女郎。”
“还有呢?姒姜,姬韫,北戎王,这些人你还记得吗?”她问。
巨闻言,低下眼似在用力回想,但最终无果,他抿了抿厚唇,那张寡淡而刀刻深邃的面容上全是认真,憋了半天才道:“巨,只要记得女郎。”
陈白起怔住了,张了张嘴,最后却不知该怎么问了。
而旁边就在十几步路距离净手的巫马重羽,自不可避免全程听完两人的对话,却是半分兴致都无,他此刻只是满脑子在思考着该如何摆脱这主仆契约。
摆脱?
若是陈白起知道他是这么想的,估计会对他的异想天开嗤笑一声,他是没看到巫族这么费尽心思、机关算尽,可这百年来都始终没有彻底摆脱掉白马氏对其的影响吗?
更何况系统定制的主仆契约可比他原先那个更霸道牢固,除了她自愿与他解除,否则只怕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摆脱掉这个主仆契约。
“巫马重羽,巨是怎么一回事?”陈白起喊起事不关己,慢吞吞地湖边净手不归的人。
巫马重羽一听,便掸了掸手上的水渍站起,转过身道:“可不曾听过会有失忆的情况,你不要将什么寻不着缘由的烂帐都算在我头上。”
方才那个笨犬好似想对他对手,只可惜被那多事的女人阻止了,否则那笨犬现在只怕不止是失忆,而是直接失智变成一个真正的大傻子了。
第四十三章 主公,偏心
仆人能力出众是一件好事,但就是性格太独立特行、桀骜不驯,但问题应当不大,陈白起一开始是这样想的。
“当初这咒术是你下的,如今人出问题了,问一问你亦无可厚非吧。”陈白起觉得他的发作有些莫名其妙。
巫马重羽也觉得自己心态失衡导致于过阴阳怪气,他沉吟了一下,“好心”建议道:“他只怕是脑子有问题了,你该寻个名医替他医治一番,或者……我替你搜查一下他是否是真的失忆了。”
改?
是不可能改的了。
陈白起真想呵他一脸,这是在内涵谁呢,她不善地看了他一眼:“巨是不会对我撒谎的。”
“那难不成你认为我在骗你?”巫马重羽亦脸色微沉,水潋意态朦胧的眸子顷刻上挑,压迫瞥她。
就在两人针锋相对之际,这时,巨一个闪身挡在了陈白起的面前,他虎背熊腰,尤其还穿着一件漆鼠棕油毛皮,手腕跟脚腕处各绑着皮质结带,愈发衬得其关节粗壮,肌腱壮硕出奇的高大,他往那儿一站,就像半垛城墙竖在那里,此时他双膝岔开微蹲,对着巫马重羽方向凶神恶煞地盯视,好似只待一个信号便会冲上前将人撕碎。
“巨……”陈白起眼前的光线一暗,她抬起头便下意识喊了一声。
巨听到了,转过头,他的五官较中原人更为立挺,像古希腊中的雕像,但却不是那种传统性三庭五眼的长相,只能说他每一处都是天地风雪粝磨刻出来粗犷。
“他,危险。”
陈白起偏过头,看向他的眼睛,一时不知道他这话是因为他自己还是因为她,他既然失忆,只怕是不记得巫马重羽对他的控制跟奴役的事了,但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你,还记得他?”
“不……”他摇头,却露出犬牙,眼皮因半垂掩住半颗瞳孔,一盯人便显得麻木而凶狠:“他对女郎,有杀意。”
所以说,果然是兽类天然精准的直觉令他对巫马重羽一开始便警惕与反感?
陈白起自然知道巫马重羽对她是何感想,但这又怎么样,他反抗不了契约的意志,无论他怎么想都只能屈服于她,她拍了拍巨比她腿还粗的结实手臂,想让他让开,但巨却却将她拢后。
巫马重羽淡淡地看着巨,一般很少有人能读懂他的眼神,那无谓平淡之下他的神色轻蔑,就像在看一只渺小的蚂蚁一样。
“看来你当真忘了……”
忘了,曾被抹掉了神智支配的恐怖。
他话音刚落,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将巨笼罩,他瞳仁一窒,手心发汗,咬紧牙牙龈的力道几近出血,他抵抗着身体乃至灵魂的颤栗。
他不屈服,仍旧用力地瞪着巫马重羽,巨对他的反感油然而生,像天生的仇敌一样,他只要一看到巫马重羽便克制不住嗜血愤怒的冲动。
但这个人,又令他本能地感到了极致的危险,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女郎靠近他。
巫马重羽用一种看虫子类似的怜悯目光,高高在上,但实质却是冷酷而恶劣,当他正准备动手,却不期然对上了蠢狗背后的那一双如寒雾笼月的清明眼眸,那里面没有半分温度,仿佛只要他再轻举妄动,下一秒她便会杀了他。
之前,她遍体鳞伤,都不曾有这样的毋庸置疑的杀意,现在只是他随便震慑一下她的笨犬,她便要杀他。
对啊,他想起来了,她不想杀他,特意交待他给自己治伤,都不过只是为了这个蠢货解咒,如今他不再有多重要了,随手抛弃又何妨?
巫马重羽从没有这样憋屈过,连教训一个冒犯他的人,亦要隐忍着不发,他甚至愿意冒着被契约反噬的伤害杀了这个蠢货,但他的理智却及时止制住了他的疯狂。
不值得,他提醒着自己。
最后,他却只能说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陈芮,是他在冒犯本尊。”
几乎是气音从牙缝中轻淡嗤出的声音。
陈白起很顺口地接了一句:“他方方才从你的咒术中醒过来,头脑混沌,不过言语几句冲突,你就不能忍忍?”
很好。
巫马重羽只觉一种上来又下不去的气正堵在了胸口处,让人窒闷。
他忽然感受到来自于弱者带来的天然优势,凡事都要别人迁就才能够活下去,偏还有人认为这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
陈芮,她偏了心。
可偏心这不是病,是没有药可以医的。
陈白起将人怼得无言以对后,这才对巨解释着:“巨,巫马重羽曾是我们的敌人,可如今他与我结下了主仆契约,不得违令于我,所以今后他不会再对我们做什么坏事了。”
巨自然是相信女郎所说的话。
他皱起眉,硬邦邦地批评着:“他不好。”
陈白起看他确实接受不了,便教育道:“他好与不好,于我无关,他只需能做事便好。”
巨这下听懂了。
他勉强收起身上带刺的敌意,重新再看了巫马重羽一眼,诸多不满都潜进了心底,之前一直紧扼心脏的感受松驰了许多,既然女郎觉得他有用,想留着他,他便不会再执意反对。
而听着这对主仆就这样当着他面讨论着自己的事,巫马重羽面上是一点好颜色都没有了。
——
顺利解决完巨的事情之后,陈白起便让巫马重羽带着他按他们之前计划的路线撤离,她相信巫马重羽的本事定能安然带着巨离开,而她还需要留下来与孟尝君他们一起面对北戎族的后续问题。
只是巫马重羽这人天生反骨,为保障巨的安全,她对他下了死命令,绝不充许他以任何的方式伤害巨,见她跟保护一个宝宝一样对这么一个彪形大汉的事进行无巨细的安排,巫马重羽只觉可笑。
商定好汇合的地点,他们便先行离开,而陈白起从系统包裹内拿出一套干净的新裙衫换上,又重新扮成了侍女“阿芮”回到了营地。
这次巨刺杀北戎王的事情自然会在北戎掀起轩然大波,她在营地里是有印象的,不少人见过她,如果她就这样消失,只怕会给孟尝君带来麻烦,她必须回去与孟尝君待在一起,避免被北戎人怀疑上,只等他们查出些端倪眉目,与他们扯不上关系,才能够顺利脱身。
死里逃生的北戎王第一时间便派人在围猎场营地内四处搜查巨与他的队伍,篝火场上的刺客基本上都抓的抓了,杀的杀了,这些人与巨无关,抓了也问不出什么具体确切的内容,而北戎王他早被陈白起置换了一段记忆,他只记得被人刺杀,但却记不清楚是谁动手了。
但无论如何,巨跟他的人一并失踪一事自然成为重大的嫌疑。
嫌疑到底不是明确了犯罪者,她要救的只有巨一个人,可不会替周国将这些腌臜事遮掩过去,她扫清了关于巨的痕迹,自然也留了不下别的线索引导代替。
她回到营地之时,也懒得装惊慌失措的受惊少女模样,而是直接小脸一低,默不作声,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白花气质油然而生,没有人会怀疑这样一个无害又弱质纤纤的漂亮少女,她自然很快便被人带到了孟尝君的跟前。
孟尝君这边与他的扈正经北戎军的盘查,他们的态度还算和善,估计也认为孟尝君他们嫌疑很少,只是例行询问一些线索,当看到陈芮被人带过来,那北戎军忽然神情有了些许变化,正准备上前,却被孟尝君先一步越过,他长臂一伸将人拉过护在怀中,那姿态全然是不容染指的霸道。
他抬起深邃的眼眸,唇畔含着笑:“她一介弱女,方才只是被本君事先藏躲了起来,她的事本君愿一力承担。”
陈白起伏倒在他身上,小手撑着隔离稍许,不让距离彻底成负,她那娇小而体态匀称的身段被高大的男子虚拢在怀中,宽大的袖袍垂下遮了大半,任谁看这两人都不像是单纯的主子与奴婢关系。
见他执意要维护那婢子,他们倒是不好得罪孟尝君这个商业大君,在问过一些细节后,又多看了两眼事发当时一直不在孟尝君身旁的“阿芮”,心下暂按捺住,便道:“不敢,请这两日里孟尝君不要随意外出,等查明刺客的底细与旁人无关,王便会亲自前来致歉。”
孟尝君倨傲颔首,淡然一笑:“那便希望贵族能尽快查明一切吧,毕竟本君的时间可耽误不起。”
“自然自然。”
大批的北戎军急匆匆地离开了,同时也带走了晃如白昼的火光,只留下了一部分兵力留守防备,营地内经过之前那番惨烈的变故,四周仍旧一团乱糟糟的,倒在地上的尸体被人抬走了,地面不可避免留下了大片的血渍未干,盛大的篝火在后半夜已然是残灯末庙。
全部人都被勒令不准随意外出,除了严阵以待的巡逻军队,再无其它闲杂人等在外行走。
入帐后,孟尝君挥退了左右,借着烛火打量她,问道:“方才一转眼便不见了,你去哪里了?”
第四十四章 主公,清醒
陈白起早前与那黑心白面的巫马重羽一番斗智斗勇下来,要说不觉疲惫劳累那都是假的,那一身的血也不是假流的,虽然他或许伤得更重,但她当惯了办公人员的按部就班的作息习惯,高度精神集中后便会进入昏溃的休眠时间,眼下夜色深沉,一旦放松下来便觉困意阵阵。
她挨着案几坐下,臀下圃垫松软,室内静谧香馨着一枝山野檀月枝花,蕊粉瓣白俏生曳于水中,她支撑托腮懒怠回道:“北戎王不能死,自是去救人。”
如今人已成功救走了,该安排的事也都安排妥当,所以陈白起觉得任劳任怨的“婢女”身份也该正式下岗了。
“所以将本君安置在北戎军中,便眨眼消失不见了。”
他也隔着一张褐红梨木案几在她对面坐下,铜兽睨吐赤焰将帐中的摆设映得亮黄,影影绰绰间,他亦支颐慵懒斜靠,与她亲密地低语细喃:“你要做的事,便是去救那北戎王?本君倒不知,你何时与他有这般交情了?”
这完全讲的便是反话,她要真与那北戎王有交情,何至于来一趟北戎春猎还得求到他头上帮忙。
她睫毛绻绻垂下,撩起一眼,漫漫道:“我说的救人,不是指北戎王。”
见她困成这样,都不与他讲实情,孟尝君有些不愉:“你这般吞吐话语不详,莫不是不信任与本君?”
只是累,想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