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是我一个旧识,你都不曾见过的……”
他淡淡地截了她的推脱之词:“是北戎的那个常胜德将军吧,说起来,好似许多年前曾在楚国的春日宴上见过他一面,那异与中原人的高大奇特模样,至今仍记忆深刻,倒也不算完全不认识。”
陈白起顿了一下,瞌睡都被他的话惊走了一半,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便好奇反问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她其实想知道,是否别的人也看出来了?
孟尝君斜睨着她,冷魅的桃花眼折射着浅辉色的光泽,有种奇异的温柔流转其中:“你要救的,无非是将会陷入险境之人,而那个被北戎王猜忌避讳,如今又可疑失踪的常胜德将军不就是现成的人选,所以你将人藏到了哪里?”
也不难猜,只是其它人没有他了解她,更不知道她这样一个潜藏在外来队伍中小小低微的婢女的真实身份与目的。
陈白起指尖轻点着案面,有一下没一下,也没必要再隐瞒:“他离开了,但他不会成为这场对弈的牺牲品,我会让他彻底脱离这重身份与这些阴谋诡计。”
有些事不必言明,仅从她的语话跟神色便能探知,孟尝君原以为这个北戎前将领不过是“陈芮”想要获取的一件有用工具,但听到这里却觉得他只怕是想错了。
“他于你而言如此看重?”他呵笑一声,挥袖一扫,坐起了身子,却没有先前那般好心情与耐心态度了:“这旧识倒是打哪儿认来的,本君只知你来自巫族,海外之民,自来秦为官便一直驻守于秦国四野,而秦国与楚国互不相通许久,你是如何与这蛮人将军有旧的?”
陈白起只笑了笑,却没有多说什么,她控制不住打了一个秀气的哈欠,眼皮渐渐垂落,困顿地盘起手,将下巴撑在手腕处:“他不会再是什么北戎常胜德将军,他叫巨,这个名字是我以前给取的……”
孟尝君听得很清楚,他默然不语。
见她像快要融化成液体状态的懒猫一样整个人都趴到案上了,他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道:“你分明记得许多人,不是这世,而是上世,那为何你却偏偏不愿与我相认……”
陈白起此时已经趴在案几上睡着了,室内很温暖,底下还铺着一张舒适的毛垫子,春寒的凉意侵不进帐内,她不一会儿便打着轻微的酣声,安眠的睡颜恬静美好。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眼神是令人心惊深黯的痴缠,只有在她看不到的时候,他才会放任自己放纵,他撑臂起身走到她的身侧,弯腰将她轻巧地抱起,小小一团不敢用力,力道温柔缓慢地放在了他的床榻之上,褪了鞋袜,盖上带着他的气息余味的薄衾。
“无论如何,你终究还是回头了……”
他回想起在那一片被毒烟勾兑得稀离妖异的大火之中,他眼中映着薄红,执着要在那一片混乱杀戮中寻找着她,不肯离开,直到那些撕开了北戎皮的刺客杀来,他堪堪躲避开一剑,顺势抄起对方的手反剑刺入,尖锐的剑锋没入肉腹之中,鲜血止不住咕噜咕噜地冒出,他转头的目光一片冷冽沉戾。
毒雾吸入久了,会逐渐令人四肢麻木,出汗、头晕乃至呼吸不畅的反应,一时半会儿不致命的一种大面积扩散的毒素,远比致命的更好控制与寻找,只要再加上这些可以如无人之境杀人不眨的眼的刺客在,那便会是一场难以抵挡的灾难。
他们有意在密集的人群当中制造混乱,杀人不是为了泄愤或者怨恨,只是一种冷静无比的手段,不拘泥于身份,见人就杀,而在遇到孟尝君一队人时,他们遇到了阻碍,像在平坦路途上遇到一块拦路石,但这并没有令他们退缩,这些人显然是一群死士,没有人性亦不惧生死,一心只求完成任务。
他们大抵事前服用过解药,不受这些弥漫在四周受火炎催化的毒烟影响,但孟尝君的那些武士却渐渐感觉到了体力不支,一些人在前对付刺客,不断倒的倒、伤的伤,现下逼近眼前想逃只怕也晚了,因为刺客已经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另一边大批北戎军倒是赶到了,那密集响动的凌乱脚步声不容错辨,只是他们在审时度势后却不敢贸然冲进去,只是调动了所有兵力将篝火大会的通道团团看守住,他们谨慎地在毒烟外圈薄弱处接应着那些侥幸逃出的人,却不敢深入毒烟深处,那一片篝火周边的危险地界。
只待过些时辰,毒烟经风吹淡了,视野清晰后才入内抓拿刺客。
他们看不清内里的具体情况,也自然不知孟尝君他们被刺客围截,因为这批硬茬子久攻不下,还死了不少自己人,他们倒是成了刺客拦杀的主要对象。
“君上,快走,我们来拦下他们!”
只剩下七八个武士呈包围圈将孟尝君护在身后,抵刀挥舞嘶吼着,孟尝君额间流下了汗,他舔了一下有些干起皮的唇,却没有后退,反而夺过一个武士手上的刀冲入刺客群中,他这些年浸淫在奢华物资中,养尊处优的生活令他钝了当初为少君时锻炼的利落身手,但习武多少的本能依旧不丢,他刀落砍下,一刺客格挡在肩颈处,他眼神一狠,用力下压。
由身后划来的剑被武士及时挡下,他横刀一抹,便杀掉了一个刺客。
“别废话,给本君杀!”
这时,斜面又是一个刺客挥剑刺来,他及时侧身一挡,一个武士挺身而出,替他挡下一剑,他压下阴沉的眸,将人推开,一刀砍在刺客的手臂上。再一转剑花,割去其项上头颅。
一个、两个……连续不断冲杀而来的刺客就像蝗虫一样令人不胜其烦,孟尝君这边的人气息越来越急促,胸口像塞了湿绵花一样沉重,他手臂酸软得连简单的劈砍都显得那样笨重,时间的流逝好像没有了意义,因为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放长,他一眼扫过去,仍旧还有十几个刺客在伺机而动,不断地在逼近,像恶劣戏耍着无力反抗的猎物。
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了,武士们手中紧紧地握着刀,汗如雨下,梗着最后一股气劲喊道:“誓死保护君上。”
武士抚了一把脸上不知是血是汗的湿意,他们已经是强弩之弓,只能拿命给君上杀出一条血路,能多拖几个下去也能给君上多拼出一条生路,他们咬紧牙关,眦目裂唇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与刺客进行最后的拼杀,哪怕他们之间此刻有着明显的实力悬殊。
孟尝君大口喘着粗气,原本梳理得精细的发冠已经斜倒在一边,凌乱的鬓发落在脸颊两旁,他看着义无反顾送死的武士背影,胸口如火灼得发痛,喉中哽塞涩意泛滥。
他,今日便要死在这里吗?
不甘,极度的不甘令他眼眶都赤红。
他重新握紧手中的剑,剑尖直颤,虚软的脚朝前一步……
却在这里变故突生,只见前方平缓流动的毒雾屏障像被一道无比强横霸道的力量撕裂出一道口子,那个令他望眼欲穿的窈窕纤渺身影带着绚烂光幕骤然赶至,她一出手,刀枪林立,白炽冷电以山石崩摧的气势朝刺客席卷而去,局势一下就变了。
噗——
前一秒站立的刺客下一秒全都给躺下了。
“不想死,便最好站在原地,什么都不要动。”
与此同时,一道清越明澈的女声淡淡传来,清晰无疑地传入他们耳中。
站得远的刺客神情全数僵在脸上,完全被来人那雷霆出世一手给震惧当场。
武士们还举起刀站在那儿,对于眼前太过猝不及防的变故反应不过来,傻怔了半晌,方意识到什么,他们瞪大眼睛,猛地看向少女方向,惊喜得几近热泪盈眶。
“哐当”手中长剑落地,孟尝君努力止住脱力不止颤抖的手臂,冷白的唇抿紧,也是心潮滂湃,紧紧地盯着她的身影。……
她来了……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他之前的不甘,竟大半皆源自于她。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陈芮如果没有选择回头他会怎么样。
后面听到她说,北戎王不能死,他才意识到她这次来北戎的目标或许是北戎王,但是,他才是被她选择的那个。
当时刺客突然发作,必然是为刺杀北戎王而预先引起骚动,将北戎军的注意力吸引到热闹人多的篝火会上,这表示可能同一时间北戎王那边会遇上了另一拨精心准备的刺杀,她的忽然失踪不见显然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而准备第一时间赶过去救人。只是因为他醉酒时固执的寻找,因为他没有及时撤开而陷入危境之中,最终她还是为他回头了。
她放弃了一开始的目的,却选择了先救他。
他能不能认为,在她心中,他始终是重要过其它事情。
正当他为这个发现而心脏悸动不已时,她后来为什么却又要告诉他,她要救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北戎王,而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比起他,才是她倾注精力的全部。
他枯站在榻边许久,才慢慢地躺下身,轻声侧睡在她的旁边。
“你到怎么样才会甘愿落在我手心呢……”
他伸出手掌抓住她微微蜷缩成团的小手,大掌几近将她的手整个握在手心,然后他亦闭上了那一双疲倦酸涩的眼睛。
——
翌日,陈白起意识先一步醒来,在眼睛还没有睁开时,便感觉到了身旁有人,但由于对方是她熟悉不设防的对象,所以她的身体没有本能地排斥与第一时间进行攻击。
睁开眼一看,发现果然是孟尝君。
昨夜的事她想了起来,估计是战斗过后的躯体自行修复期间太过于疲劳才这样毫无防备地睡下,身为一介奴仆,她在帐中自然是没有安置睡榻的,是以她是怎么爬上榻睡的她自己也不清楚,但这张睡榻是人孟尝君的,她无故霸占了一半,他没有将她撵下床,只占据另一半倒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昨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们都累得够呛,计较太多繁文缛节倒是没必要,她见他还没有醒,便打算轻手轻脚地起身,却不经意看到他袖袍中有什么东西滑落掉在床上。
她不是一个喜欢探寻别人隐私的人,只一眼她便瞥开了视线,只是她莫名觉得这条素色发带瞧着有些熟悉。
等等。
她没忍住,又掉转视线多看了一眼,直到她看到发带尾端处用青线端正地绣着一个“仙”字,神色微讶。
难怪觉得瞧着眼熟,只因这条发带曾经是属于她的。
她有些呆然地收回视线,然后不动声色,在不惊动孟尝君的情况下爬下榻,她慢吞吞地稍整理了一下睡得有些褶皱的衣裙与头发,确定全身妥当周整方掀帘离开了大帐。
而榻上本该睡着的孟尝君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弯起了嘴角,用手指勾起细长的发带攥入手心。
第四十五章 主公,败局
隔了两日北戎王才出面见了孟尝君,这是一个信号,大抵在他那么尝君一行人是摆脱了嫌疑,他踏入中军大帐之时,才发现帐中不止有北戎王,还有来自楚国的使臣。
双方打过照面,孟尝君便向北戎王提出请辞的想法,按理来说,北戎王这头正因刺客一事焦头烂额,只不会拦着不让客人离开,但偏生他与楚国使臣暗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客气歉意地推脱着此事,意图还要多挽留他几日。
孟尝君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他既不愿放人,若太过强硬只怕会闹僵了关系,孟尝君面上也只当盛情难却,没有固执己见非要急着离去,只是在回去之后他便与陈白起商议起了这件事情。
“看这北戎王却是比不得其父威严硬气,自继位来北戎是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还受那楚国的使臣摆布,一言一句皆授其意,你惯于观摩出别人心思,你道他们不放人是何意思?莫不是真怀疑我们与那刺客有干系?”孟尝君道。
陈白起眼下没有与那北戎王接触过,倒也不好下定论,她只就事论事道:“楚国的使臣倒是来的及时,但就是太过及时反而事有蹊跷,我怀疑北戎王被刺杀一事或许另有隐情,如今北戎族的事挪交到了楚国处置,这表明楚国将会干预,并将事态有意放大,只怕新一场祸端即将来临。”
这些事情孟尝君也想过,他沉吟片刻,道:“若继续留在这里,岂不被这些牵扯进去?”
其实这事本就无他无关,更不该让他来操心,陈白起清亮的桃花眸盈水映光,郑重其事跟他保证:“你放心,有我在,你自会让你怎么来的,便怎么安然无恙地护送你离开。”
孟尝君倒不担心这些,他倒不至于没出息到需要她护着,他只是看不懂她究竟在做什么,北戎春猎的这一场刺杀她一直表现得跟早就知晓一般,不慌不忙地暗地里安排着些什么,她时不时的失踪他替她打掩护,她救走了那个北戎嫌疑犯,他也不曾声张权当同流合污。
“刺客来自何一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他拿眼看她。
陈白起现在也没那么多顾忌了,便捡些可以透露的事情说:“是,我来之前便知晓一些事情,早前我收到线报,得知周国将在北戎春猎时派人刺杀北戎王,而恰好这个刺客是我的一位故人,他受人操控身不由己,我不能让他陷入左右为难的险境为其一,二者我想亲自来查探一些事情。”
听她难得没跟他打哑谜,据实以告,孟尝君总觉得这样与她谈话有一种与她比任何时候都来得亲近的错觉,他心情甚好,也耐得下性子,拉着人坐下打算促膝长谈。
“周国与楚国的事本君自有耳闻,只是周国为何要偏派人去刺杀一个异域族的伪王?杀了他能对战局有什么影响?”
陈白起却道:“传言楚国将对周国用兵,且派北戎王为统帅之一,这件事本该是秘密,然则周国却不知从何途径得知此事,比起其它兵将统帅在固若金汤的楚国,这有闲致雅兴春猎的北戎王可就全身都是脆弱点,那周国只怕是狗急跳墙,意图杀一儆百。”
其实还远不止这样,他们派来的刺客与北戎、楚国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牵扯,他们有意利用巨的身份来做文章,倘若北戎王死了,北戎族自然就会群龙无首,巨虽为乱臣贼子,但这些年他在北戎却是功高盖主、威负远赫,届时他若举杆起义,那他的那些旧部北戎军便会顺理成章落入在他手中,而被周国操纵的巨直接会成为周国与楚国对弈的锋利尖刀。
“这些事情只怕在周国内部都属于机密吧,看来给你传来线报的细作只怕非普通人。”孟尝君深深地看着她。
陈白起挑眉,轻巧将这个话题转开了:“不过凑巧罢了,只是周国意图起死回生,且还要生楚国给不给他这个机会。”
“这话是何意?”
陈白起却适时停下这个话题,忽然她有些想跟他谈谈心,推心置腹道:“孟尝君,不知你对如今的秦国是怎么看的?”
她问着他,笑眸清浅,不澜平波。
孟尝君似笑非笑盯着她半晌,口吻随意道:“有人曾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说我怎么看。”
“你这些年来辗转于各国间,汲汲营营,却无家无后,你难道就不想在某个地方安定下来置个家?”
“如今这九州可没有哪个地方是可以让人一直安定的。”他兴致缺缺回道。
陈白起不赞同道:“现在没有,但不久的未来一定会有的。”
“那便到时再说吧。”
“为何要到时,现在你有能力,为何不肯为天下安定献上一份力?”她现在就像一个传销组织正努力发展下线,说什么也要将人拐入自己的下游。
孟尝君好笑地说她:“难道你非要让我与你一般为秦国舍身忘死才罢休?”
陈白起却不放弃洗脑:“以后天下会更乱,我不想跟你有任何成为敌对一方的可能,所以……你不要再左右摇摆、左右逢源了,所有别人能给你的利益,我自问都可以给你,我们合作这么久,应当了解我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合盟对象。”
他好似没想过她会将话坦诚到这种地步,由于太过意外,久久没有说一句话。
“为什么?”
他忽然道:“你莫不是看上本君了?”
陈白起懒得对他的骚话回应,只道:“你好好考虑一下。”估计还是有些担心他思想偏差,心存侥幸心理,她又不轻不重地补了一句:“丑话说在前头,基于各种考虑,我是不会放你离开秦国的,所以你的答案最好是我想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