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她说完,便走到帐中的另一边,与他特意隔开了些距离,留给他一个安静的空间好好想想。
陈白起摊开手掌,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蝶幻化而出,她手一挥,它便穿过大帐,融入帐外暖白日光,然后悄然无声缀落在北戎王的中军大帐上,正在进行窃听直播。
这时,北戎王正跟与那个使臣谈话。
北戎王用着口音浓重的中原话说:“让孟尝君一直留在营地也麻烦,可放走了只怕秦国那边也很快会收到消息,影响了我们的计划。”
“司马早已安排好一切,秦国就算知道你这边的事亦不会猜到更多。”
“安排好一切?本王险些被人杀了,你们当初不是说绝对会护好本王,可刺客都杀到面前了,你们的人呢?!”北戎王气恼的声音响起。
“莫恼,着实是当时埋伏在四周的人没有用上,可你竟没有看清刺客,还有那个救你的人是谁?”他揣疑地问道。
“本王说过了,那个刺客好像是蒙了脸的,或得,是用了什么妖术,总之本王根本想不起他的模样,至于那个救了本王的人,本王起先以为是你们安排的,自然根本就没有怀疑过什么。”
“当真不是常胜德将军?”
“你以为本王会骗你?本王也巴不得指证是他,可是如今没有人赃并获,且还有北戎军曾见到他与他的队伍潜入夜色,急匆匆地离开了营地,再加上篝火旁死伤的刺客身上搜出来的周国线索,他已经可有可无了。”
“说起这个,那些刺客都是孟尝君与他的武士杀的?”
那些刺客都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凭他跟他那些武士竟能够在毒烟中杀出重围,楚国使臣都有些不可置信。
“应当是吧……”北戎王也不确定,那些刺客的确被杀个干净,且身上的致命伤的刀口且与孟尝君一等人所持兵器相吻合。
“为谨慎起见,暂时还是将他留下,我怀疑孟尝君或许也知道些什么。”
“他不过一介商人,即便知道什么,也不会掺入进来的。”
“这世上谁的立场都不会一成不变的,你焉知他明面上是商人,暗地里又是何一方的人?”
北戎王似迟疑了一下,便接受了他的说法:“那好,就依你所言。”
“总之,你尽快将周朝派人刺杀一事宣扬出去,然后以北戎附属国的名义联合楚国一并讨伐周朝,再加上之前我们放出的风声足以以假乱真,周朝或许还以为你跟那几人是主军统帅,注意力皆放在你们身上,却不知我楚之泱泱铁骑已悄然上京包围了洛阳。”
接下来,两人又商议了一番其它事情,但都没有涉及太具体的内容,要么是两人都只其一不知其二,要么就是谨慎得过份防着对方、也防着四周。
陈白起安静地听到最后,才驱散了白蝶,心中隐约已有预感,周国的败局已定了啊。
连这次的刺杀都是被人反设计利用的一环,用不了这些阴谋诡计来奇胜,仅凭国力军队的硬件来拼,周国哪能是如今的楚国对手。
陈白起这头窃听完了一桩大秘密,另一头的孟尝君也不知在想什么,一直没有出声打扰她。
她转过身,见孟尝君正在炉边煮茶,茶叶是她送的那一罐,他抓了一小把洒进滚开的水中,茶香氲氲升起,茶香扑鼻醒神。
“我想,北戎王只怕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了。”她也有些渴了,走过来跟他一道跪坐在蒲团上,等着炉鼎的茶煮好盛一碗喝。
在外条件简陋,孟尝君有些嫌弃地用茶箸在水中轻轻搅动,看那绿澈清香的水波转圈:“你又知道了什么?”
方才见她站在角落一脸入神地聆听什么的模样,她这人身上总藏着些玄玄妙妙本领,他猜她估计在做什么不为人道的事,便安静地等候,不去打搅,直到她主动转身与他攀谈。
“我去救北戎王一事他们怀疑与你有关。”
后面还有一句没说,还担心你不知是哪边的人,怕你离开走漏了消息坏了他们的大事。
孟尝君漫不经心道:“那本君是认还是不认?”
人,的确与他有关,只是她做的事却不是他指使的。
陈白起眼眸不离茶水,嘴角浮起一抹温淡的浅笑:“既然弄清楚我想知道的事了,那么要留还是要走,便不是由他们决定的了。”
他听着这话,抬眸看了她一眼。
好像在问,你打算要做什么?
——
翌日叶间晶莹的晨露欲坠未落,黑蓝色云霞方方透亮一丝金光,北戎的春猎场与分划出的营地便被一支如同黑云压城的铁骑军重重包围,风声好像到了这里鹤唳惊蛰,迟迟迎不来的日光好像在为他们披一层威摄的凶光。
当北戎王与楚国使臣收到消息时,从榻上险些摔跌在地,他们一脸心惊地跑出来,初初还以为是周国去而复返的敌军,但隔着防哨遥遥一看,又不太像,对方以一种精妙的军阵排列,他们无一不身材魁梧身披铠甲,昂首挺胸,身骑汗血宝马,那气势如虹如现雄兵百万的架势,直看得他们眼皮直跳,一身冷汗。
与他们一比,亦是高大健壮的北戎军却看起来一下无助弱小了起来。
“这是什么人?!”
北戎王努力绷紧脸皮,不露慌张地询问下属。
“问了,可、可他们不答。”
有人咽了一口唾沫,小声道:“他们就这样冷然凛冽地站在那里许久了,却一直没有动。”
北戎王想了想,领着一众上前,畏着前方那跟下刀子一样落在他身上的锋利冰冷眼神,他没靠太近,渗得慌,只大声问道:“敢、敢问,诸将来我北戎猎场,是为何事?”
如若双方实力相当,他必不会这般萎了气势地喊话,可到底是对方强势,他这番春猎为设下陷阱诱敌深入,并没带足兵马,可对方兵强马壮、装备精良,一看就是骁勇善战的军团,若非必要,谁愿意拿命相拼一场必输之战。
然而对方像铁浇铜铸的巨人像,矗立如同城墙堡垒,森森相对,一声不答。
这时,跟在北戎王后方的楚国使臣挤了挤上前,眼尖倒是看出些端倪,对方这身黑甲冷面,一身如同幽冷黄泉血祭复生的罗刹队伍,瞧着倒有几分像传闻中……
不,不可能的!
他打了一个哆嗦,立即否认了这个想法。
这怎么可能呢?
他脸色有些苍白假笑。
他这是自己吓自己,这绝对不可能是那支军队!
第四十六章 主公,我的
“你、你这是怎么了?”
北戎王正头疼地揣摩着那黑鸦鸦一片军队压境的意图,本打算找这楚国智囊问问眼下情形如何是好,回头一看,却见那年纪轻轻的使臣却跟一副重病不愈的孱弱苍白,简直吓得比他们还厉害的样子。
不至于吧,堂堂楚国的左司马,能以如此年纪与资历越众而出成为司马副手,成为朝中权力中心那一拨人中的一员,总不至于心理如此脆弱,一见大场面便怯场退缩吧。
他是不知,楚国使臣能混到这般地位,那自然并非一般人物,他的眼力界那是公认的强,他心底一直在默念祈祷着——千万不要是秦国太傅陈芮的亲随幽冥军,千万不是!
倘若不幸万一……是,那至少那个女罗刹千万不要亲自到场!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双睁不太大的单眼皮努力瞪到极限,探头左右看都没有找着人。
旭日东升,雾气渐薄,强烈的光线普照着整个大地,红日金光透过树梢军绿的叶片,将帐篷尖顶染上了一层胭脂红,天彻底亮了,而这时那些跟钉在原地一样岿然不动的黑甲军终于有了动静。
光照在他们的黑甲上似渡了一圈金边,那是一种从黑夜一瞬烁亮的热度,直灼得人眼睛发烫,北戎一众受不住那折射而来的光线,偏侧过脸避其锋芒。
咔咔——
铁器硬甲摩挲擦磨响动的清脆声响,在这寂静的墨林远山、水泽草地的廖清环境有种放大的感觉,他们像收敛排列整齐的鳞甲逆刮而起,队列落差成几行,一动一行都干净利落,训练有素绝不拖沓,几个瞬息便形成了尖刀的阵法,风过滞凝,强势破竹而起。
北戎军约千余人,在营地设置的木栏刺栅前零零碎碎地布散着,手上有握铜器、铁铸器跟木质尖矛,他们一时受对方气势所摄,心跳如擂,怔傻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吾等前来恭迎主上,北戎敢拦?”
声声如雷,先是沉闷又撕裂的低低滚动,随着狂风肆虐搅乱了漫山遍野的植被。
北戎王耳膜被重重地捶响,他踉跄地退了一步,那带着一股腥锈的风气自黑甲军周身吹得他脸色铁青,一脸懵然。
站在他身后的人群亦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也跟着连退了好几步。
北戎王没多少参与大型战役的机会,他出身不高,亲母乃一个楚人,当初继位也是因为先北戎王急病去世只留下他一子嗣,他生下来时正处于楚国与北戎水火不融的时期,是以在族中受了不少冷眼与歧视,长大后他也不如他阿父那般骁勇善战,雄才大略。
他的思想比较偏向中原人,或许是因为教养他的母亲是一个中原人的缘故,他那一半的游牧血脉只令让他的外表如北戎族一般健壮高大,但内心却更偏向安逸壮大族群、修养生息,他不愿再常年领着族人征战扩张地图,掠夺边境商队,骚扰中原国的村庄疆土,是以他带领族人顺降了楚国,让族人不再去过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
从本质上来讲,他是一个懂什么叫退一步海阔天空的猥琐发育的人。
惊吓过后,北戎王却很快捕捉到他想要的信息。
原来他们是来找人的啊,北戎王高高悬挂起的心终于重新有些落回肚腹之中,他庆幸对方至少不是来屠族的。
他仰头,看着高头大马上的甲士,觉得有些压抑,忍不住又退了一步,退出他们的阴影圈,为避免起不必要的冲突,他道:“此乃北戎春猎营地,你们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不知你们那主上是何人?”
别扭的中原话他尽量讲得诚意些,他想,或许是误会,他们这里的人他都认识,可没有哪个瞧着有能耐是这些神威之军的主上。
只可惜,风大太了,一口冷风夹渣灌入喉中,声音的音调都打了个旋儿,更是让人听不清他叽里咕噜地讲不清的完整话。
“退开!”
他们根本没有将这个眼神闪烁的北戎王放在眼底,厉喝一声,然后就势冲入猎场,他们如决堤的黑色洪流涌入闸道,直奔入营地,那马蹄奔腾踏破大地的巨响一下让北戎军白了脸,连忙急急避开,下意识让开了路,省得被这些武装到马身的铁马冲撞飞,血溅一地。
他们一走,留下就跟飓风过境一样的灾难现场,什么设防都挡不住他们的进发。
“快,快跟上!”
眼看抵挡不了,北戎王也不做垂死挣扎,他喊上人就跟在烟尘屁股后头急追,扶着歪掉的帽子奔跑,就想知道这些人到底在找谁。
——
孟尝君眼下也睡醒了,这两日闭在帐中无所事事,他睡得早起得亦早,而他的贴身“婢女”本就是个不务正业的大佬,他哪敢劳烦她,只得每日自己起身洗漱整衣戴冠,过得甚是清苦。
摆整发冠时他多少也听见了外面传来的动静,有些距离,所以能听到一些嘈杂的人声,而帐外守候他的侍卫正有事要禀,他在想,这北戎春猎倒是多事之秋。
当他撩帘而出,还不等神态有些紧张的侍卫与他说些什么,却先一步听到震响耳膜的隆鸣声,伴随着烟飞尘气的景象,当他有些僵硬地看到前方以骄横气势压倒一切的铁骑,就无疑跟看见滔天巨浪海啸一样庞大,而渺小的人几乎要顷覆在这场灾难中。
他整个人一下没有了表情,因为太过猝不及防,这一大早的,才刚醒来,哪能一下面对这样气势浩大的窒息场面。
“主上——”
孟尝君的侍卫都是一张吓白了的脸,一时也不知是该拉着人跑还是该挡在他面前,但无论哪一种选择,好像都只有一种下场,不是被撞飞吐血死就是被溅踏成肉泥死。
冷、冷静,孟尝君额上冷汗滑下,但下一秒,他却忽地瞳仁一窒,破嗓大喊一声:“陈芮!”
这个孟尝君下意识喊出来的名字,好像跟有什么魔力一样,那眼瞧着锐利铁踏的腥冷之气即将扑到面鼻,下一秒或许会冲锋踏破大帐的黑甲军却像被人按到了暂时键,忽然齐齐勒马而刹,动作一致整齐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这样一支千一如一人的军人素质,绝对是高强度训练下才能形成的应激发应,本能刻在了骨子里。
骏马打了个响鼻,闹哄哄的场面一瞬都安静了下来,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除了后方那些追上来的凌乱不止喘息声。
绕着忽然停下来的黑甲军跑过来的北戎人,其中有一道震惊的声音响起:“这、这是孟尝君的人马?”
人的两条腿哪能跑过畜牲的四条腿,追上来气喘吁吁的北戎王看到黑甲军正停在了孟尝君帐前的这一幕,而孟尝君则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表情明显错愕不已。
孟尝君此时虽然看起来很平静,但实则方才也被吓了一跳,还慌不择言地喊了一声“陈芮”,这是不受控制的,就跟谁刚睡醒看到床头趴着一个鬼头一样,没有心理防备下受刺激,肾上激素上升,心跳一并乱了节奏。
是以,他对于北戎王的话反应慢了一拍,倒北戎王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又气又有些埋怨地沉下脸,恼道:“君若要离开,只可说,何故如此之态?”
他有这等凶残的兵马在身后保驾护航,干嘛要如此委屈求全,一大早闹这么一出,这是想吓死谁呢?
孟尝君暗暗吁了口气,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哑阗着声:“这不是我的人。”
北戎王傻了一下,反驳道:“不是你那是谁?”
人找主上,都急吼吼地找到你帐前就停下了,不是你,难道是这座大帐啊?
孟尝君抬起眼睫浓密,他的眼是浓色系,看起来深邃而多情,但此刻这双多情的眸却跟见了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