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绝无虚言。”
巫马重羽那颗高高吊起的心一瞬掉落下来,他卧在长长睫毛下的眸子谲诡的光泽扑闪,他发现这世上的人有累累种种,全如蝼蚁,以往在他眼中,只有两种人,他跟别人,如今,他却发现了第三类人,陈芮。
她总是做些他预料不到的事情,就像他明明看准了她的野心勃勃的贪婪,认定她会对于他的主动投诚颀然接受,然后他会利用她的松懈与信任一步一步地吞噬她的力量,但她却无动于衷,甚至还没打算借着主仆关系将他跟整个阴阳宗都吞并收服。
真不知她这是自大还是自信?
她就这么笃定,她最后放了他自由,他便会感激她,不计前嫌?
巫马重羽心中掀开一股疯狂狞冷笑意,忽地一掌便捏碎了手心的黑球,那从指缝间流出的黑色粉沫飘浮在了空气中,太阳光线透过窗棂射入房间,可以清楚地看到无数灰埃在空气中飘舞,它是颗颗分明如同金色流沙。
他在“金沙”浮荡之中,恍如神明耀眼。
“一言为定,陈芮,希望你不要后悔。”
陈白起:“……”
……我现在若说后悔了,你会不会当场来个鱼死网破?
哪能听不出来他对她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可能怎么办,她就是馋他的那一身能力,更何况到时候具体又是个什么情形,谁也预料不到不是吗?
“不后悔。”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坚定一些。
巫马重羽像是看出她那有些向后缩的爪子,却忽然靠近她,风起玄色衣袂浮飘而起,他一转动手指,曼舞似燕,光影流转,那飘浮于空气中的金粉便一下被他收拢于掌心之中,且在他手中变幻挤压质变,最终成了一枚金哨。
绝美的容貌,异色双瞳如镜平淡,但时尔却闪着睥睨万物的神彩,他道:“第一件事后,你吹响它,本尊便会如约来见你。”
——
在送走了巫马重羽之后,陈府迎来了比过年更热烈喜庆的氛围,其架势与送完瘟神后差不多,之前有多憋屈再之后就有多解放,只是监督的人一走,人性的懈怠便爬占领高地,他们都再次恢复了闲鱼一般自我放松的状态。
些许是这些年陈白起着重于秦国内部的冲刺,没什么外派,他们闲逸惯了便没有那紧张的状态,也是这次巫马重羽点醒了陈白起,她暗暗下了一下决定。
要说嫡系跟巫族都有些懈怠在如今这安宁悠闲的时光,直到陈白起让谢郢衣跟巫长庭带着嫡系一众去周国出任务。
出任务就出任务,放松了这么久的筋骨要动起来,他们其实内心也是期待与兴奋的。
只是当他们到了周国地界,得知了指挥他们的顶头上司就是那个刚离开的大魔头巫马重羽时,所有人的脸都是一副惨绿色的。
有种重回当初在太傅府内被支配的时光。
淦!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跟着姒姜那货去捣乱了,他小肚鸡肠,顽劣成性,他嫉妒人家,便胡诌乱编一大堆理由叫他们去招惹人。
如今混不上个好脸,谁知道会不会被大魔头穿小鞋。
巫族嫡系一干人是担心被大魔头折腾,而谢郢衣却是一想到要见到那张刺目的脸,便胸闷难受。
实则,陈白起也曾犹豫过要不要让谢郢衣去这一趟,人选她倒还是有别的选择,可是她想到这些年谢郢衣一直都待在太傅府上替她侍奉家翁,顾家顺带照看咸阳一带店铺,着实有些浪费他天命族少主的天赋才能,这次周国之行她安排得很是妥当,危险系数亦少,或许可以当成一次磨炼增加他履历的好机会。
她曾私下问过巫马重羽,问他跟谢郢衣之间是怎么回事。
要说巫马重羽自那日之后,人时常神出鬼没,风一样不着琢磨的性子对陈白起的态度一下淡漠了许多,不像之前那种盯着她周身随时想趁其不备毒上一口的迷之病态狂热。
这事早在巫马重羽脑中翻过了篇,如谢郢衣这个人一样模糊不清,他倒是回忆了一下才记起。
“不过是好奇他怎么有勇气娶你,便问了他几句,只是他好似很有自知自明,讲不出自身优点便时常羞愧而无言以对。”
陈白起:“……”她觉得,他绝对误会了谢郢衣当时的心理活动。
宗主大人能对谢少主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就是想知道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男人是靠什么本领勾搭上陈芮这种腹黑阴险的女人,借机摸索出些可用的弱点。
在宗主的想法中,他从不侮辱人,只是讲出了实话。
至于这“实话”别人听后受得了受不了,与他又有何干?
陈白起跟他相处这些时日,也算多少摸清这人的性子,听明白他本身与谢郢衣并无矛盾,亦无敌意,一切或许只是一场误会,直男思考问题的陈白起一下没有了之前的顾虑,于是这次安排还是加上谢郢衣。
腾蛇堂主巫长庭领队是必不可少,他性子成熟稳重,这些年行商的经验又令他八面玲珑,擅于与人打交道,有他在可以很好地调解去了周国后双方磨合期间的矛盾,他是必不可少,有他在,她会更放心些。
就这样,陈白起将谢郢衣、巫长庭他们一众被打包一块儿送上周国的行程,为避免他们路上产生什么逆反心理,一开始陈白起并没有直述到了周国地界会是谁来与他们接头,是以直到他们都临了周国,才忽知晓到这个男默女泪的噩耗。
大魔头看到了他们,他不单只一人来,身后还跟着阴阳宗那一帮的“妖魔鬼怪”,五、六月份的天气闷热得要命,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住了,但对面走来那一队人身上那魔化一样黑暗的气场好像将天空都阴翳了下来。
这么气势汹汹的,莫不是想一打照面便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吧?
年少轻狂的嫡系一众暗暗不服输。
谢郢衣他们这边的人都冷沉下脸,身姿挺拔如翟竹劲节凌云,拿出巫族的出尘气魄从容应对,半分不惧不畏。
他们在某一瞬间,好似忘记了彼此如今的关系,一方是来接人,一方是来汇合。
就跟红了眼斗牛一样,暗搓搓地在心里较着劲,绝不能在对方面前输了气势。
第五十三章 主公,巫族
小雪节气刚过,冬日多霾,天边乌云浩浩荡荡集结,雷电惊蛰,雨雪交融簌簌而落,寒冷的天气将冬日骤然拉近,用时将近半年,楚军的铁骑终于破防靖城,大举兵力涉河进取洛邑,五万军首被砍,尸首浮漂于水面,将江面染红。
与此同时,赵国后卿派兵由西向东拿下东周宜阳、武遂等三座城,不给洛阳这边有任何喘气支援的机会,意图令洛阳陷入死境,此举无疑是“同室操戈”、“祸起萧墙”的反叛,虽说两国私下结盟一事本不算多牢固,那都是貌合神离,兼图对方的利用价值,只是周或许永远都猜不透后卿会顺遂了楚国灭周之意。
赵国的翻脸不认人是周世子一早便能够预料到的,一旦周国陷入险途,赵王只会冷眼旁观,只是他认为赵国不加援救亦是极限,却不想它还要帮着楚国将他们逼入绝地,就与楚国几近商议好的一样,一前一后配合得如此默契,连让他想从中斡旋的余地都没有。
就在楚国大军逼近洛阳城外三十里地的杨树林,周世子领兵十数万出城迎战楚军,血红的晚霞在渐渐消退,河岸蹿起了火苗,四下蔓延,形成一片熊熊之势,这一战双方都酝酿了许久,战士一个个都冲杀上去,双方都杀红了眼,倒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倒下,直到身体被划得稀烂,再也爬不起来,再由别的人代替而上。
这片杨树林早不复以往的安详与宁静,取而代之是摧毁无遗,死亡与毁灭,鲜血的颜色模糊了人的视线,眼前不断有人在死去,那惨绝人寰的画面在不断地重复着。
一番鏖战过后,周王世子头上的铁盔不知何时掉了,披头散发,满脸血污,他手上长刀已湿滑得几近握不紧,有他的汗,亦有敌人身上的血,或者其中还掺杂着自己人的血,全都融在了一起,谁又能分得清呢。
前方的将军还在拼命挥着戟,仿佛在最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多带走一个敌人,那鲜帜如血的披风在烽火中飘荡,火光下呼呼作响,脚边是毫无生气的哀嚎,绝望的叫喊。
咻地一只利箭猝不及防地射进了周世子的手臂,他被击撞得退了好几步,喉中已干涸嘶哑出血丝,再也无法叫吼出声,而身边的亲军都被杀光了,周世子用手掐断了箭矢羽头,用着另一只不熟练的手握刀杀敌,他还在坚持着,坚持到最后一刻。
但终究还是惨败了,楚军周世子身中数十箭失血过多而身亡,周国将领死伤无数,十数万人只余数万残余部队。
洛阳城中夜不寐闭,灯火通明,咆哮、咒骂,女人的哭喊声,孩子的惊惧尖叫,城外的战鼓隆鸣,刀戟剑击,那么远,那么的远,明明不该听到的声音——那惨死前的哀嚎,那么远,那么的远,明明不该闻到的气味——那满地尸骸流尽的血。
啪哒啪哒——泪跟雨下,城中一部分忠士与百姓就跪在城门前,悲戚绝望的擦泪低咽,不知在等待着什么,或者是周世子凯旋归来,也或者是城外地域的军马被歼灭干净后,城门被破敌军冲入。
细雨飘落化成了雨水,地面浸湿成暗色,膝盖跪久了跟刺骨一样麻痛僵硬,冷意无孔不入地蹿入他们身上,热意在一点一点地消退,后半夜,漆铜城门终是咯吱一声被人推开了,那在这般冷寂肃沉的夜色之中,如同世界末日一样惊动的响起令他们变貌失色。
幸亦不幸,来的并非敌军,而是来报战败消息的周军,在得知周世子力竭战死在杨树林中的消息,周王军死伤大半已无力回头时,这些跪地祈求上苍怜悯,做着最后侥幸心理的百姓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痛哭出声,呼天抢地,那哀鸣的哭声响遍了城门口,那一瞬间,整座洛阳城仿佛都听到了崩溃的声音。
在楚军彻底攻破洛阳城门后,周公带着最后的体面与尊严,穿着整齐的一套王服在最金碧辉煌的殿宇中悬梁自尽,在周王死后大批城卫军冲入将生前伺候周王的宫人与姬妾美人齐数斩杀陪葬,那满满的宫廷一下便空寂无人,尸横遍地。
后来,不知哪处放的一把大火将宫殿烧了起来,新宫与旧址一并连烧,熊熊火势不灭连绵了三日,风雪不灭。
当楚军占领了洛阳,冲入王宫准备一举剿杀周王室余孽时,只见那些被烧焦在各自宫殿的无名尸首,如今他们面貌全非根本无法按年龄、容貌跟体态特征来辨别,倒是可分男女,一数尸体人数,周氏二百几十号人的数量倒是对得上,最主要的是周王公自缢身亡确认无误,周世子的尸首亦已在处置,这些主脑都在,其它人他们倒是并没有那么上心。
十一月初九,小雪天,光弥焮洲渚,周国就此灭了。
——
洛阳城那边城陷后,在新康的另一场小型战役仍在持续,在周公城破自缢之后,王城陷入一片混乱时,阴阳宗的人便行动了,鼠鼬带着他的“小宠物”们将王宫上下都摸索了个遍,找集了可以替代的男女尸首,郸妲婆与郸芸娘找准了时机让将吓得快尿裤子、在房中惨哭的人一个个给偷带走,不惊动王宫中的任何一名人员。
二百多人想神不知鬼不觉带走着实不容易,光是用相似的尸体混淆代替便是一件大难事,但好在阴阳宗的人都各有奇能,一通配合完成得很完美,火势起时他们已经留足时间顺利地带人爬墙离开了洛阳城。
但不敢走远,他们人数不少,哪怕借着夜色潜进,亦担心引起楚军枭探斥候的注意,他们蹲守在城郊随时注意着楚军的动静,就在城破时,在楚军大部队进入王城精神最为松懈之际,而城外已鲜少寡军的时候,他们方将人装成了残兵部队杀掉了在城外探信与戒备的一部分将领与士兵,带着人飞奔离开。
伪装身份是有必要的,若被人发现这些人都是周氏正统血脉,楚军定不会善罢甘休,留下这些卷土重来的隐患。
为了让他们以后隐姓埋名能够安度无险,这过程自然是不能出一丝差错的,出城后接应的是巫族的人,阴阳宗的人跟姬韫则留在城中扫尾,他们一早规划好路线,打算带人乘船从新康绕路沮河到湟水,最终目的自是秦国。
这二百多人有孩子、妇孺跟老人,全是些娇生惯养的主,骑马奔波不便,容易耽误速度,是以一开始在安排撤离的路线时便绞尽脑汁,费足了心思。
只是,再万无一失的安排都免不了有意外发生。
他们万万没算到避开了楚军,却在路上遇上了另一支虎豹之军,赵军。
原来赵军趁楚军腾不出手时,先一步拿下了武遂、宜阳,这一仗胜得太过轻易,守城外的士兵们正志得意满地在沮河篝火炙肉庆祝大胜,忽有人方便时察觉河对岸有水流哗动的声响,水流圈圈荡漾开来,要知道这片地域他们一早就肃清不准任何人靠近,是以普通人根本不敢涉足,除非是……敌军!
“快去通知将军,有敌军埋伏!”
这一声直接将赵军数千军马都叫来了,他们举着火把将河面映得煌堂明亮、水泽清晰,而正乘船打算悄咪咪经过的巫族跟周氏一干人一看前方火光通照,满满的人站在那里时,都有些懵了。
初初还以为是楚军发现了他们偷天换日的把戏,派了人过来追杀,但仔细一打量,对岸那军队的服饰颜色不对,不像是楚军的人。
“河内是谁过来?速速报上名来,否则别怪吾等手下不留情!”
对面一道粗嗓子划破寂静的河道厉声威喝,再一看其身后已是搭弓立箭,准备随时射杀的姿势。
一身夜行衣的谢郢衣站在船头遥望,瞳仁一紧:“是赵军。”
巫长庭穿着一身最普通的褐灰色胡服短衣,上船前他们都已经将周军的甲衣脱换下来,这一路上打算以平民的身份低调赶路,他纳闷了:“怎么会遇上赵军?”
说起来,只能说是他们倒霉了,偏生遇到赵军兴致来了聚众篝火炙肉,火光大作令夜晚的神秘跟阴暗都减退了几分,恰又遇上一个到河边方便的眼尖士兵,听到水声动静引人军队,要不然他们一路乘水潜行而过,哪怕赵军就在岸边驻守也不一定能够发现得了。
“怕什么,他们若拦着,咱们就杀过去。”龙悦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一脸凶相道。
他们用的是巫族话,船后的那些周国人自然听不懂,他们一直很安静,或许是之前被楚军破城的事吓破了胆,全都一脸畏缩地抱腿呆坐在那里,大人抱着小孩儿,一声不吭,偶尔能听到啜泣呜咽的哭声。
子矜跟飞鸟赶紧拉了拉她:“你别总想着打架。”
闯天摇头,也不赞同道:“别莽撞。”
这时,谢郢衣出声提醒道:“要回话了,不然对面只怕要按捺不住动手了。”
可这要怎么回答才会显得他们半夜渡河潜跑的行为不可疑呢?
第五十四章 主公,倒霉
不用想了,他们不管怎么回答身份都十分可疑的,这时便要考验人的急智跟口才了。
齐刷刷地不约而同,一众人将视线都期待地落在了巫长庭的身上。
在场人之中,就他是圣主钦点的成熟又稳重,外交首选,回话这种文化事就只能交给他了。
巫长庭眼皮抽了一下,本也没指望他们这些能动手绝不动口的人,他朝着前方河岸招了招手,刻意拔高声音显得紧张又急切:“军爷们,千万别动手,我等皆是逃难之人,绝无坏心啊。”
船经河岸水色幽幽徨徨,一堆堆黛色与浅绿相间的邱阜,船身大部分都在黑暗之中,仅船头与船身处照着些许光线,远远地看去只见船头有身影晃动肢体,具体面貌并不清晰。
“这样说,他们就能放人过河?”嫡系中最小的柋﹂洗展葱∩室傻匚实馈�
嫡系十人都转过头来齐声令他闭嘴,谢郢衣头痛道:“别出声,看情况。”
“逃难过来的人?”赵军听完对面的回话,在那一琢磨,这个时辰路经此途乘船半夜落跑,最有可能的就是洛阳城那边的人。
难道是洛阳逃民?他又问:“你们是从哪里逃难过来的?”
对面很快回应:“是洛阳,楚军攻城,我们眼见守不住了,便提前带着一家老小趁夜一块儿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