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夜来采菊
从安阳再往东走,便是沂州境内,要徒步千里,走上足足半月,他们无论如何也挺不过去。
“是不能让你们进。”
这一队人高马大的城卫里,突然冒出个身着锦绣,肤如白雪的小姑娘,她一开口,那些城卫各个俯首听命,流民们意识到她便是安阳的少城主,忙跪下来叩拜:“我们实在是没活路了!求少城主开恩!我们此生当牛做马也会报答少城主的大恩大德!”
沦落到这个份上的流民,不过是一些以耕种为生的穷苦百姓,便是耕种,也是东家的地,他们两手空空,大字不识,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一片诚心却不假。
楚熹正愁怎么同他们说安民村的事,仇阳默不作声的搬来了一把凳子,楚熹当即扶着他的肩膀,踩到了凳子上,叫所有流民都能看见自己:“你们不是没有活路!”
小姑娘声音清脆,字正腔圆,透着一股善意,跪在地上的流民不自觉又抬起头,寂静无声的看着她。
“前两日舟凤来信,祝大人率领帝军打退了西北荒蛮子!荒蛮子便是卷土再来,也需一两个月,我晓得你们没处去,我虽不能让你们进城,但可以在城郊划出一块地,让你们暂且安顿下来,房子不够住,有现成的木料,咱们盖就是了,锅碗瓢盆,衣裳被褥,城中百姓一家凑一点,说凑齐也就凑齐了,吃饭是大锅饭,老弱妇孺少吃一口,省下来给能出力气干活的,还有那奔波一路生了病的,我自会找大夫给你们看诊抓药。”
“你们若愿意!现在就同我去城郊!天黑之前准让你们吃上饭!若是不愿意留在安阳,吃饱喝足,往北走一个时辰,码头有安阳的货船,上了货船,天南海北随你们去闯!”
“只要不懒!只要想活着!就一定能活下来!”
能跑到这来的,哪里会有懒的,哪有不想活着的。
他们跑出来,并非是畏惧战乱,并非是贪生怕死,是那些富商都在大肆囤粮,米价和船价一样飞涨,他们半生积蓄,竟不够买一袋米,只能背井离乡,做这低人一等的流民,这一路,不知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白眼。
好在,终于有容身之处了。
“多谢少城主!多谢少城主!”词汇贫乏,谢来谢去还是那句话:“这辈子给少城主当牛做马!”
只听那小姑娘轻笑一声,细声细气的说:“用不着你们当牛做马,往后再有西边来的流民,你们也帮把手,同心同德,不怕有过不去的坎儿。”
流民们视她如观音降世,无有不应。
楚熹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她望着这些流民,拍拍仇阳的肩膀。
仇阳微微抬起头,看楚熹的目光近乎虔诚:“怎么了?”
“做好人的感觉可真好。”
“是啊。”
仇阳也觉得很好。
从前做土匪,这些流民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恶鬼,即便他手里握着刀,也断然不敢正视那些流民。
可如今他站在楚熹身边,终于能真正的挺胸抬头,顶天立地。
“走吧!你陪我一块去城郊!咱们有正经事做了!”
“嗯!”
楚熹和那些城卫原是站在吊桥上,当他们走到护城河外,要关城门时,后方忽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有人喊:“少城主!少城主!”
转过头,竟是安阳城的百姓们,领头的是一帮年轻小子,有拿锯子的,有拿刨子的,有拿墨斗的,各个跑的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可眼睛却都是明亮的,清澈的,满含一片赤子之心:“不是,不是要盖房子吗,缺木匠哪行啊。”
楚熹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眼眶里莫名湿润了。
她低估了安阳百姓们的善心,更低估了流民们的坚韧。
短短三日,城郊便盖起了安民村。
这消息顺着沂江很快流向合州,那些找不到活路,又不敢轻易离乡的合州百姓看到曙光,终究下定决心,收整行囊,跋山涉水,赶赴安阳。
最先来的大多是舟凤的百姓。
帝军镇守舟凤当真不易,前有薛军,后有沂军,内无积粟,外无援兵,全靠祝宜年一人独挑大梁,严令治兵,誓死不退,那舟凤百姓整日听着炮火声,简直心惊胆战,生怕西北军杀进城来不管不顾一通乱轰。
说句老实话,他们宁愿西北军快些攻占合州,起码能像丘州那样安生过日子了。
祝宜年誓死守城,他们管不了,只能逃命。
“主子!刚截下来祝宜年给朝廷的密函!”
“拿来我看。”
薛进瞧过那封密函,冷冷的勾起嘴角。
李善听闻截下舟凤密函,匆匆赶来问:“密函上说什么。”
“舅舅。”薛进敛起笑意,起身答道:“舟凤粮草所剩无几了,祝宜年找廉忠讨要。”
“呵,廉克死在他手里,廉忠怎会轻易给他粮草,你以为舟凤帝军还能撑多久?”
“不足半月。”
“好!半月之后,便一鼓作气攻下舟凤!”
“舅舅,祝宜年手里还有火药,我们上一次损失不小,还是慎重……”
“慎重!等朝廷粮草送到了!你想攻城为时已晚!如此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能成什么大事!”李善训斥过后,又长叹道:“是我无能,没教好你,若你父亲在世,定不会叫你变成这幅样子!”
父亲。
薛进还在襁褓之中,薛元武便惨死在了月山关外,他从未见过李善口中那个杀伐决断的父亲。
李善对薛元武,无疑是忠心耿耿的,可李善并不明白薛元武。
“我知道了……”
“你记住,你父亲和两万西北军民都是死在朝廷手里,他们不顾西北百姓的性命,我们也不必顾他们!推翻朝廷,杀那昏君,给你父亲报仇!”
“嗯……”
李善看薛进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就不由的怒从心来,转身拂袖而去。
薛进将密函随手丢到案上,似乎并不在意李善的训斥。
可方才来报信的小将却是不服:“主子才是西北王,为何要处处受李将军辖制。”
薛进睨了他一眼:“别胡言乱语。”
小将忿忿不平,倒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那边如何了?”
“主子料事如神!安阳真接纳了那些流民,如今舟凤的百姓都奔着安阳去了。”
见薛进不语,小将又道:“楚家小姐这些日子都忙着建安民村,没什么别的动静,对,那个土匪一直跟在她身边。”
薛进眉头微蹙,抬起头问:“那土匪到底长什么样?”
“这个……廖三倒是说过,个子高,比他还高出半头。”
廖三很魁梧。
薛进和他差不多高。
“好了,不用说了,去告诉刘观,让他想办法刺杀太子。”
“是!”
第45章
祝宜年为打退西北军,用粮草换了火药,虽说的确打了胜仗,但粮草也所剩无几,因此连发十几道密函给朝廷,西北截下那一道密函时,祝宜年已收到了朝廷的回信。
信上称,沂军在后,虎视眈眈,倘若战败,再无退路,一应粮草军资,必将落于反贼之手,不妨退兵兖州,让薛军沂军鹬蚌相争,帝军做渔翁。
朝廷的意思,说白了,是要彻底放弃南六州,断尾求生。
祝宜年险些被气得吐血。
偌大的辉瑜十二州,竟眼皮也不眨一下的割出去一半,一步退,步步退,打算退到几时?
何况南六州尚有几大城主效忠于朝廷,不肯向沂都投诚,帝军退兵倒容易,那些城主又该如何自处?当真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祝宜年深知自己一旦退兵,沂都西北再无制衡,更会肆无忌惮,故而咬紧牙根紧衣缩食,企图撑到七月秋收。
将士们冒死抵御西北军,粮草却供应不上,难免军心动摇,最先做出动作的是东丘梁家。
梁家因李玉和西北结下死仇,待西北卷土重来,梁家人是必死无疑,便连夜带着六万将士退守合临,投奔了沂都。
沂都势力愈发壮大,西北兵强马壮,且不断运粮入关,皆显现出稳操胜券之态,守在舟凤的帝军成了水上浮萍,都不由萌生了退兵的念头,只不忍弃祝宜年而去,勉强在舟凤支撑。
可没过多久,朝廷传来消息,皇太子被刺杀,危在旦夕,皇帝恐宫中有细作,带着一众妃嫔躲去了行宫,闲杂人等一律禁入。
如此一来,朝中政事全由廉忠掌管,而廉忠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让祝宜年退兵兖州,有谏官当朝斥驳,遭廉忠羞辱,回到家就服毒自尽了。
那皇太子软弱无能,却也能分晓忠良奸恶,乃祝宜年匡扶周室大业的希望,如今皇帝不理朝政,太子危在旦夕,廉忠一人独掌大权,让祝宜年心灰大半。
五军将士终究是退兵兖州,二十万兵马刚一出城,薛军沂军几乎同时扑向舟凤,在舟凤打了三天三夜,以沂军战败而告终。
老爹对此评价:“蛇打七寸,好得很啊。”
楚熹仰头喝水,颇为酣畅的抹了一把嘴:“你说祝宜年是蛇,皇太子是七寸。”
“不得不承认,薛进年纪虽小,但心智丝毫不输陆广宁,他们俩打起来,还真不一定谁能赢。”
“那朝廷就不要南六州了,由着他们打?祝宜年这会怕是要气死了吧。”
“其实廉忠也有廉忠的道理,他想守着五州,养兵囤粮,等西北和沂都打的兵疲马倦,再一鼓作气杀回来。”
“嗯……可是,等他杀回来,恐怕也没那么理直气壮。”
当初朝廷集结五军,传旨驿使率铁骑进沂都城,沿街百姓俯首跪拜,那是何等风光,现如今沂都百姓只认陆广宁为王,对朝廷不屑一顾。
二百余年的皇族积威,一朝尽毁。
帝军这一退兵,等同于将南六州拱手让人,就更完蛋了。
老爹看着眼前日益兴旺的安民村,笑了一声道:“是啊,那你以为,咱们这会要做什么好?”
“……向朝廷要粮?”
“对喽!恁瞧咱安阳,一没兵马,二无刀剑,咱就是做携老扶弱的好事,前两日沂都不送了两千石粮草来吗,咱好好给他鼓吹鼓吹,我就不信,朝廷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老爹这楚貔貅的名号真没白叫,甭管外面打成什么样子,他就挖空心思的弄钱弄粮,流民到了他这,给他挖矿开荒,给他采硝盖房,假若朝廷也送粮来,他兴许还能倒赚一两百石。
不服不行啊。
楚熹觉得自己还是太单纯。
时至七月,秋收之际,果然又是丰收年,各方战事纷纷停歇,让百姓们安心割稻,且耕种下一季农物。
老爹仗着腰包鼓,不惜高价,命老二到处去采买粮食,老二不嫌麻烦,把南六州的村镇乡里都跑了个遍,专门去那些小庄子买,这世道乱,比起地里的粮食,佃农们更想有点余钱在手,真打到地头上也好跑,不至于叫辛苦半年的成果让当兵的占去,很愿意卖给他。
老二前前后后跑了三个多月,陆续拉回来足足五万石粮草,算上之前同祝宜年换的,今年丰收的,安阳城内屯粮已有十万石之多。
十万石储备粮,就是沂州也拿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