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不过除了一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弟子,众人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即回到谢爻身上。
比起这个羲和传人兼清微第一美人,众人对当世第一大能玄渊神君显然更感兴趣,抛开那玄虚飘渺的“羲和神脉”,琼华元君唯一重要的身份只是玄渊神君的道侣罢了,她的美貌更只能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在场有见过她父母,尤其是领略过妘素心当年风采的,难免在心中比较,然后暗暗叹息,妘素心何尝需要外物装点,她自己便是最璀璨的明珠,她的剑便是最夺目的光华。
郗子兰却不知别人怎么想她,兀自暗暗得意。
谢汋传音道:“小师妹,所有人都在看你,不枉你花了一个时辰梳妆打扮。”
郗子兰双颊泛着兴奋的红光,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三师兄只会讥笑我。”
说罢便去觑谢爻,然而男人的侧脸犹如冷玉,仿佛压根听不见他们的传音。
谢汋一边和师妹说笑,却不耽误他眼观八路耳听四方。向殿中扫了几眼,已经到场的门派、世家有哪些,分别都派了哪些人来,他心里便已有了数。
令他吃惊的是,他们一行人已经姗姗来迟,但宾客席中仍空着的地方却有三块,一是首席,一是次席,一是末席。
他在殿中未曾见到凌虚派的人,那末席自然是留给他们的。偃师宗的人也不见踪影,那次席想必就是留给偃师宗的了。
其他宾客少有听说今日姬氏邀请了偃师宗到场,都在揣测那次席究竟是留给谁的,排名第二的无量宗自是最尴尬的,他们身为天下第二大宗,座次却在第三,那位左长老脸色已不太好看。
姬若耶连家主之位还未坐稳,先已将天下第二大宗得罪了,许多人在心中暗自盘算,不过姬氏向来与重玄走得更近些,而重玄与无量面和心不和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两个宗门都修剑道,无量自不愿被重玄压一头。
前些时日凌霄恒出事,重玄损失一位大能,那两日无量宗便似过年一般,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重玄当初罹遭冥妖之祸尚且能恢复元气,又怎会因为区区一个长老出事而式微,看众人的神色便知,只要有昆仑君镇守,有源远流长的昆仑传承,有羲和神脉这个象征,重玄便依然稳居第一宗门之位。
重玄一行理所当然地向首座走去,那引路的姬氏家仆却行了个礼,歉然道:“诸位贵客恕罪,那些座位是留给其他客人的。”
他的声音并不算响,但修道之人耳力过人,连最角落里的宾客都听得清清楚楚,场中不由哗然一片。
这姬若耶一场继任典礼接连得罪第一和第二大宗,他是嫌这家主的位子坐得太稳么?
谢爻不以为意,微一颔首,便即向次席走去。谢汋无所谓地跟了上去,心里却在冷静地盘算,还未到场的只有凌虚派和偃师宗,这尊位自然是留给偃师宗的了。想到重伤他的那个女子,他的心微微往下一沉,眼皮不知怎的跳起来。
郗子兰却不甘心地顿住脚步,笑着问那家仆:“不知还有哪位嘉宾未至?”
她的态度温和谦恭,但在这节骨眼上问出来已显得小家子气了——谁都知道是对座次安排不满。
又有不少人暗自摇头,这对道侣,一个超然物外,一个却锱铢必较,可以说高下立判。这数百年来郗子兰避世不出,众人都好奇妘素心与郗云阳生出的女儿是什么样,今日一见,却只能叹息一声。
那姬氏家仆正要答话,忽听门口的赞者又扬声道:“偃师宗宗主与护法驾到。”
众人闻言大惊,当下谁也顾不上郗子兰那点争位的小事,都伸长了脖子向门口张望——玄渊神君虽稀罕,至少有人见过真容,这位偃师宗宗主近来在清微界兴风作浪,却几乎没人见过其人,连她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正思忖着,神秘的宾客已经走进殿中,其它宗门都带着一大群门人弟子和随从,这偃师宗却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样貌约莫二十来岁,着玄色道袍,只在衣缘绣了一圈银色辟邪纹,男的看着还是少年模样,却是遍身珠宝绫罗,晃得人眼花。
众人方才听那赞者说一个是宗主,另一个是护法,他们只见两人并肩行来,但觉眼睛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般,只不知哪一个是宗主,哪一个是护法。
正揣测着,便听引路的姬氏家仆向那女子道:“宗主有请。”
又向那护法道:“护法请。”
众人方知这消瘦苍白的年轻女子便是传说中的偃师宗主。
她生得极美,但是几乎没人去注意她艳丽的容貌。从偃师宗在烛庸门初次露脸,到如今不过短短两个月,已经成为清微界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力,且行事之果决、手段之狠辣令人咋舌。
没有人敢对这样一个人评头论足。
谢汋在凌虚派见过那黑衣女子,此时见到她不觉惊讶,只觉“果然如此”,但他看清那华服少年的模样,脸色却是一变,那少年竟赫然就是那假冒的“姬若耶”。
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眨眼之间他心中已转过无数念头,却怎么也想不通真正的姬若耶是怎么在堂兄的眼皮子底下和偃师宗的人勾结到了一起,又是用了什么手段,竟在他和夏侯俨两人的查探下瞒天过海。
那么他们知不知道是他受姬重宇之托下的手?
他们今日出现在这里,又有什么目的?
太多难以索解的疑团,他的手心里不禁有了汗意。他定了定神,无论如何,姬氏已投靠了偃师宗,今日恐怕来者不善。
不过若是他们想要在这里对他们下手,恐怕如意算盘会落空,且不说有谢爻在,其它宗门也不会允许有个异类坏了规矩——偃师宗若是想在正道立足,便不能任意妄为。
其余重玄弟子的脸色也不好看,都知道偃师宗的人与他们有仇,严防死守生怕有偃师宗的傀儡混入宗门,却不知偃师宗的人天天大剌剌地在宗门中晃来晃去,竟无一人察觉他的身份。
只有谢爻神色依旧淡淡的,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能让他惊讶,他的目光扫过那少年,落在黑衣女子的脸上,就像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他。
看见女子左眼下的那颗胭脂泪痣,他的心脏仿佛被什么灼烫了一下。
姬氏家仆将两人引到首席,冷嫣目不斜视径直从重玄众人身边走过,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若木却站住脚步,笑道:“诸位别来无恙?”
重玄众人都默不作声。
若木瞟了大惊失色的郗子兰一眼,笑得越发粲然,对那姬氏家仆道:“她想坐首席,便让她坐首席吧。”
说着向重玄众人道:“这尊座就和所谓天下第一大宗一样,不过虚名尔,我们不稀罕,谁稀罕谁拿去。”
郗子兰仿佛被人一巴掌掴在脸上,脸顿时涨得通红,再也说不出什么话,快步走到谢爻身边,与他一起入了座。
偃师宗两人也入了座。
方落座,外头雄浑的钟声响起,戌正眼看着就要到了。
姬若耶从内殿中走出来,向众宾客团团一揖:“多谢诸位拨冗光降寒舍,在下荣幸之至。”
说完一通场面话,他扫了眼席中,看着为凌虚派准备的坐席,问侍从道:“凌虚派的道友还未到?”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阵骚动,赞者的声音里有一丝慌张:“凌虚派诸位道友……这……这是何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群披麻戴孝的修士潮水一样涌入殿中,少说也有上百人,为首八人竟然抬着一口檀木棺材。
众人暗自纳罕,都猜凌虚派是不是与姬家有仇怨,抬着一口棺材来寻衅滋事。
姬若耶目光微动,从主位上站起身,快步迎上前去,向为首之人道:“这位道长,此举不知是何意?”
为首之人却长揖至地:“在下无意冒犯,实是无处伸冤,迫于无奈,只能借姬道君继任大典之机,请诸位道友为敝派主持公道!”
说罢竟然要向姬若耶下跪,姬若耶立即托住他手肘:“道长不必行此大礼,有什么冤情说出来便是,今日清微界正道宗门齐聚在此,一定能为道长主持公道。”
那人霍然起身,遥遥指着重玄的坐席:“在下要为家师,敝派宋掌门讨个公道,谢汋,你残忍杀害我恩师,我凌虚派与你不共戴天!”
第76章
谁也料不到姬氏家主的继任典礼上会出这样的幺蛾子,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所有人都看向谢汋。
郗子兰不知所措地望向谢汋:“三师兄,这不是真的吧?”
谢汋恍若未闻,嘴角仍然挂着那轻佻的笑容。
郗子兰又看向谢爻:“阿爻哥哥……”
谢爻什么也没说, 只是握了握她的手。
郗子兰顿觉心安, 谢爻就像一座山, 缄默但可靠, 只要有他在便什么都不用担心。
谢汋向那为首的凌虚弟子道:“我平白无故为何要杀贵派掌门?”
他心里却没有面上那么镇定自若,凌虚派的折戟是一切的开端, 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宋峰寒当然不是他杀的,但他的确去过凌虚派,也的确“杀”过宋峰寒,他的剑甚至已刺入了对方的咽喉,只不过那是个傀儡。
姬若耶也道:“这位道友稍安勿躁, 众所周知重玄是正道魁首,玄镜仙君德隆望尊,素来以除魔卫道为务,怎么会无缘无故戕害贵派掌门, 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
谢汋一听他口风便知这场大戏他也有份, 此人显然已经唯偃师宗马首是瞻,这继任典礼根本就是请君入瓮, 一丝寒意顺着他的脊背慢慢往上爬。
那凌虚弟子道:“在下姓萧, 贱字逢君, 是家师座下首徒。上个月十一,在下有事去向家师禀报。到得掌门院外, 僮仆道重玄门的谢仙君到访, 掌门正在正堂与贵客议事, 在下便在屋外廊下等候。
“不多时,院子里头传出争执之声,在下听见‘岁贡’云云,知道谢仙君是因为岁贡延误之事前来质问。”
他说着向众人一揖:“诸位想必都知道,凌州城前阵子冥妖为患,凌州百姓商贾饱受其苦,商道断绝,商号店肆不知关了多少,敝派亦是入不敷出。家师恳切陈情,求谢仙君宽限几日,谁知谢仙君竟毫不容情,斥责敝派阴持两端,私下将重玄的岁贡送去了归元……”
话音未落,归元宗到席的女长老看着谢汋道:“这是贵派与凌虚之间的事,与敝宗有何干系,为何无故攀扯?若是传出去,让诸位道友误会敝派也是那等唯利是图、横征暴敛的做派,敝派岂非百口莫辩?”
谢汋淡淡一笑:“重玄与归元一向亲如手足,戚长老想必不会听信小人之言,叫人挑拨离间。”
萧逢君立即道:“谢玄镜,你见利忘义,残害家师,直到现在还在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众人只见他脖颈上青筋凸起,显是愤怒已极。
戚长老冷笑了一声,袖手道:“左右此事与敝派全无瓜葛。”
萧逢君行个礼道:“长老见谅,在下并非想将贵派牵扯进来,只是一五一十将当日所见所闻说出来,为家师讨个公道。”
若木瞥了冷嫣一眼,传音道:“这姓萧的小子演得倒挺像。”
冷嫣淡淡地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萧逢君接着道:“家师和谢汋争执不休,最后谢汋威胁家师,令他三日内将三成岁入送到重玄,否则就……”
他哽咽了一下:“否则就杀了他,换个听话的。”
座中宾客一听“三成”都惊诧不已,谁都知道凌虚派富得流油,也知道凌虚派向重玄纳贡换取庇护,但万万没想到竟然要刮去岁入的三成之多。
萧逢君解释道:“往年一向是抽两成的,但谢汋说敝派延误岁贡,要多罚一成。”
若木抱着臂,向重玄乜了一眼:“天下第一大宗果然名副其实,起码胃口天下第一。”
这话说得刁钻促狭,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重玄一众弟子脸上发烫,修道之人餐风饮露,但偌大个宗门数千口人自然有许多花销,九大宗门都有生财之道,可是大肆敛财放到台面上总不是光彩的事。
郗子兰一张粉脸已涨得通红,她花钱如流水,却最不愿与钱财扯上关系。
众人看向谢爻,只见他依旧神色如常,竟无一丝恼怒之意,不禁暗暗感叹,这玄渊神君果然是个人物,着实沉得住气。
萧逢君道:“凌州因冥妖之祸元气大伤,家师怎忍再加重税赋?三日之内上哪里去筹措那么多钱财?”
他顿了顿:“在下只当谢汋只是出言威胁,没想到片刻后屋内便响起了兵刃相击之声,在下也顾不得失礼,便即冲了进去,然而……”
他眼眶一红:“终究是晚了一步,在下进去一看家师已被他一剑穿喉……”
姬若耶同情道:“萧道友节哀顺变。”
谢汋正想说什么,郗子兰抢着道:“你说你亲眼见到谢仙君杀了你师父,若此事是真的,他怎么会留下你这活口?可见你根本就是含血喷人!”
她以为找出了那凌虚弟子话中的破绽,正暗自得意,谁知他却直勾勾地瞪着她,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烧,他指着谢汋,一字一顿道:“因为我佯装归顺于他,答应当他的傀儡,从此替他重玄卖命!因为我忍辱负重,曲意逢迎,只为有朝一日替家师雪冤!”
郗子兰无言以对,咬着嘴唇,无措地看向谢爻。
谢爻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向萧逢君道:“萧道友可有真凭实据?”
萧逢君道:“若是在下拿出真凭实据,神君能不能给在下一个公道?”
不等谢爻说什么,一直隔岸观火的无量宗长老忽然开口道:“这位道友放心,重玄是天下仙门的楷模,玄渊神君大公无私,若是门下弟子当真谋财害命,定会严惩不贷,怎会姑息养奸,包庇门徒?”
她顿了顿道:“退一万步说,就算神君当真徇私,我拼了这一身老骨头,也要替你讨个公道。”
谢爻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向偃师宗坐席上那黑衣女子投去淡淡的一瞥,她也在看他,一双翦水双瞳冰冷清透,好似琉璃。
她看着他,就像一个无情地猎人打量罗网中挣扎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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