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笋君
虽然顾慈是笑着说的,但他心里太清楚何以今日南水县众多娘子都能源源不断,持续地吃着补身丸了。
这是因为,小鱼虽然不曾说民贵君轻,她也不爱念什么四书五经,但她做的事远远比文字有分量,就是县学的先生也有赞她的。
尽管她救过的妇人里也有权贵,但总体来说,大部分被她救过的人都是来自各处乡县小门小户的人家。
可是并不是只有权贵才有力量,百姓也有百姓力量,前者的力量叫强权。
后者的力量,每一个读书人都如雷贯耳,它的名字叫——民心。
顾慈看着鱼姐儿坚定道:“是民心让你做成了这件事。”
从小鱼学医到现在,每一年她都会下乡义诊,还拉着保和堂一起。
当年尚且有仁安堂与保和堂一较高下,现在说起南水县的药铺,出了保和堂再没有第二个!
都是因为大家享受了保和堂的好,心里就偏向它,药铺尚且如此,何况为大家谋福利的小鱼呢?
成昭享受地喝着春酒,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我们县——这是要出圣人了。”
张知鱼头皮一麻,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赶紧撇清:“我有很多私心,我就是因为私心才来做这件事。”
顾慈素来便有洞察人心的能力,看她道:“你怕做圣人。”
张知鱼点头:“你不知道,有个地方的人,名声一但太大,他们国家的百姓就会投票把这个人流放到再也看不到地方去,虽然我们不用流放,但可能比流放还危险。”
刽子手的刀随时都寒光闪闪呐。
赵聪打了个寒颤,道:“这不是以德报怨么?那好事岂不是都白做了?”
顾慈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但是小鱼总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怎么也说不完,如今他已经习惯了,不再去深究这些故事的来处,只想想道:“此法过于残暴,却并非没有好处。”
几人一起看他。
顾慈道:“如果有一天,这个德高望重的人,要做一件有损百姓的事,你会不会听他的?”
赵聪道:“当然不会了,错就是错,跟名声有什么关系?我爹做错了,我都得纠正他,何况别人的老子。”
张知鱼在课本上已经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对话,但当它真正发生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该死的兴奋,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古人,忍不住问:“如果人人都觉得他是对的,不可能犯错呢?”
成昭和赵聪悚然一惊,道:“这个国家岂不是要完了。”
顾慈点头,道:“所以他们要把这个人流放,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几人一起看张知鱼。
张知鱼吃着藤萝饼,道:“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又不是圣人,只有皇帝老爷才是圣人。”
何况她做这些也不是为了当什么圣人,最初她只是想让家里过好点儿,家里过好点儿了,她就想姊妹们过好点儿,如今已经再也没人可以随意主宰张家女儿的来去,她就想帮帮其他的娘子,但说圣人就太夸张了,张知鱼道:“若是不想我死,千万别说这话儿。”
两个瘟猪儿吓得又浮一大白。
顾慈看她,道:“我会考学保护你和娘。”
张知鱼哼哼:“林冲当上总教头,也没保护好他娘子,你得当多大的官儿才能护住我呢?”
顾慈真个开始仔细盘算起来。
他越盘算张阿公越心惊,他不敢听了,示意夏姐儿把自己带回地。
夏姐儿却听得津津有味,道:“阿公也太自私,自个儿听舒服了就要跑,我还没听舒服!”
张阿公气了个仰倒,深恨这煨灶猫没事儿就爱串门,不然他老人家怎会请夏姐儿把自己放到树上来,他一把老骨头哪敢跳下去。
正说着话,夏姐儿就跟阿公悄悄道:“范大人来了,阿公。”
张阿公忍了气,道:“你把我带下去,悄悄的,阿公要面儿,先去梳梳胡子。”
夏姐儿有随身的小木梳,递给他,张阿公狠狠通了两下胡子。就听夏姐儿道:“范大人见笑,阿公就爱折腾他这几根毛。”
张阿公一看下头,一群人将他两个团团围住,不由两眼一黑,看着夏姐儿脸都气变色了,道:“小兔崽子,什么时候来的?”
夏姐儿眨眼:“我跟你说话的时候,范大人就站在树底下看你了。”
张阿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晚节不保!
范安这下总算对张家人有了个数,怪道个个这般跳脱,原是从上到下就没一个正常的,只他也是个贴心人儿,瞧够了就蹭到席子上大口喝酒。
完了看便看张知鱼,很直接道:“我要你们妇舍学过针的娘子。”
他想把人分到乡里去给妇人针灸调养,带着补身丸一起,看着她们吃。
这虽然是件好事,但范安毕竟是外行人,张知鱼皱眉,道:“不成,让妇人上妇舍来,我必须亲眼看着,不然治死了人怎么办。”
“乡里那么些妇人,有的离县城好远,怎么来?”范大人眼珠一转,便又有了主意,道:“可以派大夫跟着一块儿去,这样就不会出事了。”
张知鱼也没反驳,道:“除非所有药铺都一起行动,不然做不成这事儿。”
范大人难得对她露了个好脸色,道:“这事不需要你操心,我自会办到。”
几人就见风一般的范大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地不见了,成昭走到门口见马影子都没了,方转头问她:“我还当你只要保和堂。”
张知鱼摇头,道:“保和堂在南水县已经够大了,好事能让一个人都占了。再说,垄断也不是好事,万一赵聪生出个不孝子怎么办?还不把病患坑死。”
赵聪一口酒喷得老远,愤愤道:“我连媳妇儿都还没有,怎就断定我生个不孝子了?”
夏姐儿看他,咂嘴:“可能因为我大姐的嘴开过光罢,她这么说,你以后肯定有不孝子了,不过聪哥哥也不用太担心,我娘说,我就是她的不孝女,可见不孝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坏东西。”说完抱住大姐,笑:“是吧,大姐。”
张知鱼险些笑破肚皮,深沉点头:“是,你是不孝女,但是好东西。”
范安回了衙门,便琢磨着怎么安排人,却不知州上打听到补身丸,已经准备开始挖墙角了。
知府咬着笔头,手书直飞神京——这个墙角他挖定了,而且还要名正言顺地从这关系户的关系上挖!
过得三五日,远在神京的皇帝捏住手中淡黄的药丸,看着案头的两封来自江南的信,起身道:“快宣陈院正!”
作者有话说:
先发,等会儿修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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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尘埃落定
陈院正出自神京百年大族, 祖上出过无数医药大家,最擅治疗瘟病,他在太医院的这二十年, 神京城内从没爆发过瘟疫,是太医院当之无愧的一把手。
陈院正一回房, 便取水将药丸化开,对门口小厮道:“将架子上张年的书拿过来。”
小厮应声而去, 陈院正一点一点尝勺子中的药液, 道:“里头确实有大量的肝脏液。”
就是成分他也能尝出个六七成。
但有没有效果,却不是一下能判断的,等小厮取来书,陈院正便坐在书房一页一页翻动。
这两本书早在当年在江南大火时, 陈大郎便高价买了回来,陈院正虽然不认为乡野大夫能有什么绝顶医术, 但打了顿儿子, 又花了这么些钱,陈院正很有些心疼,便仔细看过。
能做到院正位置的人,不说过目不忘,但也确实是天下人尖子中的人尖子。陈院正可以确信自己没有在张年的书上看到过有关家禽叶酸缺乏症的文字。
陈院正将两本书翻到深夜,叹气道:“才五年而已。”
学医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乡野小医也能年年岁岁有进益,可见天下灵秀之辈距离陈家或许只是缺乏一点机会而已。
不然何以见得, 补身丸是张家人做出来而不是陈家人。
陈院正叹一声,上床睡得一二时辰, 卯时刚到, 便按着范安的信上所言, 仔细地去寻找病鸡。
只是他抓这些一向抓得严,就是鸡鸣的声儿有些气弱也得给就地扑杀,更别提什么烂嘴烂爪子的大鸡。这不是上赶着说要谋害天家么?
最后陈院正还是跑到郊外,寻摸了无数农户才抓出一两只病鸡,将这补身丸喂得一二日,果然见病鸡好转,心中立时便有了数。
皇帝不信民间的大夫,却很信任陈院正,忙道:“这么说,此药真能让人口增长?”
“这药并不能助人怀孕,多产子更是无稽之谈。”陈院正摇头,道:“若范大人所说为真,这药从孕前便开始为妇人调理身子,可以强壮母体又有益胎儿,能让留存的孩子和女娘变多,若真有这番效果,自然活着的人也就比往年更多了,这样也可以达到让人口增多的结果。”
皇帝仔细地听着,听得这药不能助人怀孕,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又见范安说那乡野小医还想在整个大周推广,免费发放给穷妇,这么大一笔银子,江南自己能拿得出来,别的地方也能么,顿时觉得这小女医天真烂漫,道:“少年人终究是少年人。”
成天就会给人找事!又道:“范安这么些年也蠢笨不少,连‘借方子’都不会了,给个小娘子捏在手里。”
此话刚出,房梁上便传来一声轻响,皇帝低头就见范安的纸上多了个大乌龟,失笑道:“竟忘了你去了一趟江南也改了姓了,难怪范安不敢动,原是有人在后头撑腰子。”
小关公公的声音在皇帝耳边响起,道:“我大哥和侄女儿都是了不得的高手,范安若强闯张家,这会儿棺材都抬回京了。”
皇帝早把张家十八代都挖了个底朝天,面色古怪道:“他们家倒是祖坟埋得好,这代净出奇才,就连猪都生得俊些,在我们家日日大吃大嚼,长平还护得跟什么似的。”
小关公公在上头道:“陛下要是不喜欢小宝,大可以给了我。”
皇后听了就笑,小宝的衣裳还是皇帝亲自设计的,说什么送出去,就是吃道好菜他都得给小宝送去,如何舍得?
皇帝果然假作不知,仍对着范安的折子瞧,皱眉道:“我看不如让这大夫制制助孕丸,这样我倒可以酌情发放。”
长平便笑:“父皇好不知足,就是有了这药,人也不是母猪,怎能一胎一胎接着生,现在民间的女子一辈子生的孩子少说也有五六个,这难不成还少了?但活下来的还不足半数,一尸两命的又有多少?”
皇后也有些不忍心,道:“女子产子便是鬼门关,就算吃穿不愁的王公贵族之家,怀孕的娘子也要吃许多东西来养身子,民间的妇人煮野菜都有舍不得放盐的,又叫她们如何补呢?自然生一次死一次了。但现在只需要一颗药丸,便能补足许多,这样的好事又岂是年年月月都有的?”
皇帝对女儿的话视若无睹,听得皇后一说,立时便心疼起来,道:“梓潼为我受了大苦。”
大周的后妃都是从小官平民之家选来,皇后也出身乡野,国丈不过是个教书先生而已。
俗话说穷秀才富举人,皇后小时候跟着这秀才爹吃了不少苦头,回回一说古,皇帝总要心软几分。
皇后是民间来的女儿,自然最清楚民间妇人的艰辛,自然要为民间的妇人说话。
皇帝和皇后感情素来便好,得她一说,果然动摇起来。
长平抚剑一笑,也劝道:“父皇想要人,与其让娘子们多生,不如尽量留住生下来的孩子,妇人们身子骨强壮了,说不得自己还能多生几个,这样更显咱们天家仁厚,总比逼着她们生来得好。”
此话正说入皇帝心坎里,当年太|祖允许人口买卖,民间多有怨怼,如今提起这件事,他都觉得面上无光,如何大揽民心,简直已经成了皇帝的心病。
密探来信却说这乡野小医竟然使得江南百姓为她割肉送肝,简直是天下奇闻。
这般想着,皇帝又看向自己穿得一身戎装的长女和神色激动、奋笔疾书的太子,面色复杂。
——难不成,大周的风水净旺女儿,何以让他生得这样文弱的书呆儿子来。
长平看弟弟笔杆子都要咬断了,忙凑头过去看,惊道:“才这么会儿功夫,怎写得这么些字?”
太子看一眼大姐,骄傲一笑——天生的文豪。
皇帝看着儿子恨铁不成钢,恨他狗腿子,又恨女儿将儿子养成个狗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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