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月于夏
顾长晋缓缓回首,望了椎云一眼,轻声道:“横平呢?”
顿了顿,又道:“小点声,莫要吵着她了。”
椎云静静站在那,不接话。
眼前的男人双目赤红,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泛着潮红,唇上沾着乌紫的血,望着他的那双眼黑漆空洞。
像是阎罗殿里的阴使。
椎云七岁便来到顾长晋身边了。
陪着他一同闯过尸山血海,被亲如手足的人背叛过,也在枪林箭雨里一次次死里逃生过。椎云的一颗心被磨出了厚厚的茧,不会轻易心软,也不会轻易心痛。
然此时此刻,看着宛若疯魔了的顾长晋,椎云身上那吊儿郎当的神色顷刻间散去,只剩下沉重的悲哀。
他失去了好兄弟常吉。
而主子,不仅仅失去了兄弟,也失去了他的妻。
主子一直是他们的主心骨,定心针。
主子说他会平安,他们便信他会平安。主子说他们会走到最后,他们便信他们会走到最后。
在椎云眼里,主子从来都是稳如泰山的。
即便是到了绝路,他依旧能找出生路。
椎云绷紧了牙关,许久,他道:“主子,少夫人死了。”
一个死了的人,吵不醒的。
顾长晋黑如墨的眼静静望着椎云。
“我知道,”他道:“可是椎云,她讨厌旁人吵她。”
不管她是生还是死,只要是她不喜欢的事,他都不能做。
椎云牙关一松,眼眶登时热得撑不开眼皮,他垂下布满雾气的眼,放轻了声音,道:“常吉……就在偏房里,他是中毒死的,临死前,用指甲在掌心里抠了一个长弓。”
中毒。
长弓。
顾长晋呼吸微微一顿,半晌,他低头,细长的指温柔地擦去她唇角的血渍。
“她一定舍不得她身边的人陪她死,张妈妈与盈月、盈雀不在这里,定是逃了。你亲自带人去追他们,务必要抓到张妈妈。”他停了下,又道:“再派几人去寻横平,横平不可能会抛下常吉,要么是死在旁的地方,要么是被困住了。”
椎云应“是”,转身往门外去。
顾长晋忽又叫住他:“我先带她去个安静的地方,半日,我要消失半日。半日后,我会去寻你。还有常吉,我亲手葬他。”
椎云应“好”。
椎云离去后,顾长晋将容舒放在榻上,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道:“我知你不会怪常吉没护好你,但他心底定然会愧疚,定然死不瞑目。我先去将他葬了,说你不会怪他,好让他安安心心地离开。”
榻上的姑娘闭目不语。
顾长晋望了她片刻,抬脚去了偏房。这偏房里有前往大慈恩寺禁地的密道,常吉坐在那密道的掩门处,用身躯挡住了入口。
他的双目圆睁,眸子里残留着临死前的怒火与怨恨。
顾长晋望着常吉乌紫肿胀的脸,下颌缓缓绷紧。
他们这些送到顾长晋身边的人皆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是被至亲抛弃便是亲人死绝,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譬如幼失枯恃,与妹妹一同寄居在叔叔家的常吉。
兖州大旱那年,常吉的妹妹被叔叔婶婶一家卖走,换了两个馒头。
那一日,叔叔诓他,说村头的教书先生家中走水。教书先生家中有一瘫痪多年的老母,常吉心善,二话不说便从村尾跑去村头。也就这一来一回时,妹妹不见了,换来的两个馒头都进了叔叔一家五口的肚子里。
常吉杀了叔叔,逃了出来,饿着肚子去追妹妹追了几十里路,直到最后昏倒在路边,奄奄一息。
萧馥看中他够狠,收留了他,让他成了顾长晋的第一个长随。
顾长晋带他去找他的妹妹,可找到的只有他妹妹的一双鞋。
□□里,愿意拿出两个馒头换走一个素不相识的幼儿,其中的心思昭然若揭。
顾长晋下令杀了那些人,给他妹妹立了衣冠冢。
常吉最是护短,手段也是最狠戾的。
他痛恨所有的背叛者。
当初往顾长晋背上刺上一刀的另一个长随便是死在常吉手里,死状惨烈。
他时常挂在嘴里的一句话便是:“我一做好事便会害人命,既然做不了善人,那就做恶人,谁伤害你们我便杀谁。”
顾长晋知晓他这几个长随里,最喜欢容舒的便是常吉。
他上前,手覆在常吉的眼上,温声道:“她不怪你,我亦不怪你,你去吧。”
手缓缓落下,那个至死都在执行着顾长晋命令的男人终于闭了眼。
顾长晋将常吉埋在四时苑的椿树下。
他没有给常吉立碑,待得一切事了,他便将常吉送回兖州,与他妹妹的衣冠冢葬在一块儿。
将容舒从寝殿抱出时,雨终于停了。
顾长晋给她擦了脸,挽了发,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穿过偏房那条长长的密道,来到了大慈恩寺的禁地。
玄策从竹舍出来,见他怀里抱着个断了气的姑娘,蹙眉不语。
顾长晋道:“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安置她。”
玄策目光顿在顾长晋的面庞,许久之后,他颔首:“随贫道来。”
大慈恩寺的禁地实则是一处墓地,葬的便是大慈恩寺的罪人。
罪人者,入棺无火,不得舍利。
玄策开了机关,将一副金丝楠木棺椁推到顾长晋面前,道:“这是贫道为梵青备的棺木,你拿去用。贫道知你会回来带她走,此处贫道会替你守着。”
“多谢。”
棺椁里放着香灰与石灰,顾长晋将容舒放入棺椁,在阴冷的墓室里静静陪了她半日。
离去时,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道:“容昭昭,等我回来接你。”
顾长晋从密道回去四时苑。
夜幕已经降临。
几颗寒星悬在穹顶,空气里弥漫着沁凉的潮意,远处那片枫林浸润了一日一夜的秋雨,红得就像开在地府里的业火。
院子很静。
几名宫人提着宫灯等在夜色里,正中那人身着一袭绣凤凰栖梧宫装,明眸善睐、气度雍容,正是戚皇后
“她在哪儿?”戚皇后穿过宫人,声音里有着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紧张,“那孩子呢?容家那孩子,她在哪儿?”
顾长晋见过戚皇后。
那日在坤宁宫正殿,便是她从嘉佑帝身侧走下,握着他的手唤他一声——
“我儿”。
顾长晋望着戚皇后那双宛如春潮托月般的桃花眸,刹那间想明白了。
为何萧馥一定要喂那姑娘“三更天”?
她在偿还母债啊,他的容昭昭,从一出生就在这场阴谋里。
萧馥拿她的命完成了对戚皇后与嘉佑帝的最后报复。
见他久久不语,戚皇后面上的血色尽数褪去,攥着玉佛珠子的手忍不住颤抖。
“萧砚,容舒在哪里!”
顾长晋目光微垂,落在戚皇后手里那似曾相识的玉佛珠子。
这是那姑娘戴在脖颈的小玉坠,有一回她吃醉酒扑在他身上时,这玉坠从她兜衣里掉了出来。
“这颗玉坠,母后从何而来?”
“这颗玉珠子本是本宫手钏里的一颗佛珠。”戚皇后捏紧了那颗珠子,“多年前,本宫弄丢了。”
弄丢了。
顾长晋轻轻地笑了。
曾经的皇后之子是二皇子萧誉。
顾长晋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后宫、朝堂里的争斗,牺牲的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儿,是他的昭昭。
“母后差人送来的,是何酒?”
跌落在地上的酒盏用的是白玉,底下雕刻着皇宫的盖印。喂她酒的人刻意留下这个酒盏,便是为了叫他知晓是宫里的人害了她。
戚皇后道:“那酒里放的是醉生梦死,吃下那酒,她只会睡几日。”
她咬了咬牙,“萧砚,她是你族妹。唯有她此时死了,你与她的事方能彻底掩下。你可知若是叫世人知晓了你与她成过亲,她会有何下场?”
顾长晋静静看着戚皇后。
“送酒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死了?”
“是,与朱嬷嬷一同来这里的两名宫女并两名内侍都死在了回宫的路上。”戚皇后道:“朱嬷嬷回到坤宁宫后,只留了一句‘幸不辱命’,也服毒自尽了。”
朱嬷嬷本不该在那个时候回宫复命,且她说那话时,面上的笑容极其诡异。
那时戚皇后便知,四时苑这里定然出了事。
“酒被换了。”顾长晋语无波澜道:“换成了‘三更天’,母后用过‘三更天’,想来也知晓吃下那药会有何后果。”
顾长晋停顿了须臾,黑沉的眸子一瞬不错地盯着戚皇后骤然变色的脸,一字一句道:“她说她好疼。”
戚皇后眼前一黑。
“娘娘——”桂嬷嬷上前搀住她。
戚皇后抬眼看顾长晋,“她在哪里?你将她藏在了哪里?”
“母后现在该回宫了,最好能病一场,如此方能叫萧馥现身,萧馥大抵会迫不及待地看你痛不欲生的模样。”
顾长晋越过戚皇后,往大门行去,行了几步,忽又顿住脚步,“她心里只有她娘,便是到死,她也在念着承安侯夫人。母后莫要去打搅她,从你舍弃她的那一刻,她便不是你的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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