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月于夏
话落,顾长晋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四时苑。
椎云见到他时,他的面色又白上了几分。这位受再重的伤也面不改色的男人,此时此刻,竟是再藏不住面上的痛色。
“椎云,她从一出生,就是一枚弃子。”
“她那样好,那样好啊……”
“他们怎么敢如此待她?”
椎云垂下眼。
主子不需要他的答复,主子只是需要……说出来。
椎云宁肯他说出来。
说出来,他的心或许就不会那么疼了。
只可惜主子说完这三句话,便缄默了下来。
第二日,又恢复椎云熟悉的那个顾长晋。只他的眉眼更冷峻,眸色也愈发黑沉了,若是细看,那里头隐有血色。
五日后,椎云寻到了正在赶往肃州的张妈妈与盈月、盈雀。
半个月后,藏身在上京的沈治现了身。
一个月后,被林清月偷偷救下的横平带着一身伤回到了东宫。
顾长晋将张妈妈与沈治囚禁在东宫的密室里,严刑拷问,却不叫他们轻易死去。
嘉佑二十三年冬,嘉佑帝驾崩。
来年春,顾长晋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元昭。
顾长晋登基的第七日,缠绵病榻半年之久的戚皇后亲自扶灵,与顾长晋一同将嘉佑帝的棺椁送往皇陵。
也就在那里,顾长晋终于见到了萧馥。
那时的萧馥瘦得如同一把骨头,两条腿如同细竹签,甚至无法支撑她的身躯,只能坐在木轮椅上。
她盯着戚皇后,如同疯子一般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萧馥黑漆的眸子里有着恨,也有着快意!
“戚甄,杀死亲生骨肉的滋味可好?!”
“太好看了,这一出亲母弑儿的戏太好看了!”
萧馥揩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又望向顾长晋,“砚儿,你做得很好!便该如此,唯有断情绝爱,方能做一个好皇帝!”
容舒死后,顾长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宵衣旰食地处理国事,临朝监国,为百姓谋福。
萧馥躲在暗处,听着旁人对他的夸赞,以为是她误解了他。
他并未将容舒的死放在心上。
将容舒藏在四时苑,不是因着他有多爱她,不过是他天性良善,察觉到她对容舒的杀意,这才藏起她来。
萧馥望着顾长晋的目光有着赞赏,还有不舍。
她活不了多久了。
这些年来支撑着她的,便是将砚儿扶上帝位,好在日后追封太子哥哥的名讳,将他堂堂正正地葬在萧氏一族的皇陵里。
当初萧衍登基后,碍于百姓们对萧启元的深恶痛疾,便顺应民意,将萧启元贬为庶人,从萧家族谱里出了名,也不得入皇陵。
顾长晋注视着萧馥。
旋即将一枚玉佩从腰封里掏出,对她道:“这是萧砚死前给朕的玉佩。倪护卫道,若是知晓萧砚死了,我们顾家所有人都得陪葬。为了让朕活下去,萧砚将这玉佩送给我,让朕以他的身份活下去。”
萧馥瞪大了眼:“胡说!你就是萧砚!老太医亲自验过!”
“因着萧砚,朕便是再恨你,也从没想过要将萧启元挫骨扬灰,不得入轮回。”顾长晋望着萧馥,“只可惜,朕改了主意了。朕要当着你的面,将萧启元的骨头敲碎,喂给野狗吃。”
眼底隐有血色翻滚,他缓缓一笑,道:“动手。”
椎云与横平应“是”,上前将戚皇后身边的棺椁缓缓推开。
萧馥这才发现,戚皇后身边的棺椁里放着的根本不是嘉佑帝,而是一具白骨。
“先帝仁慈,虽将萧启元除了名,但依旧将他葬入了皇陵。当初萧启元在肃州受伤,还是你父王舍命救下他的。瞧瞧——”
戚皇后抬手指向那具白骨的肩骨,唇角露出一枚笑,“肩骨上的这伤很是眼熟罢?当初萧启元去凉州接你时,便是这里带着伤罢?也正是肩骨裂了,右手再使不上力,他方会名正言顺地离开边关。”
萧馥目光在戚皇后与顾长晋身上来回梭巡,须臾,她恍然道:“你们联手了?你在装病?”
戚皇后不语。
椎云与横平上前将启元太子的尸骨从棺椁里捞出,扔掷在地上。
只听“哐啷”几声,尸骨四分五裂。
萧馥目眦欲裂,尖声道:“你们怎敢!”
她慌张地望向身后,“嬷嬷!嬷嬷!快拦住他们!”
也就在这时,她方发现她身后的安嬷嬷还有几名西域护卫早就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嘭——”地一道捶地声,萧馥望着一根被敲碎的腿骨,扑在地面,朝那具白骨爬去,“不可以!你们不可以这样对他!”
她爬到一半,一只缀着珍珠绣鸾凤吉祥的登云履踩上萧馥的手背,狠狠碾磨。
萧馥抬头,冲着面色阴沉的戚皇后发出凄厉的叫声:“戚甄!你不得好死!”
戚甄笑了:“萧馥,不得好死的一直是你的太子哥哥,你放心,本宫不会叫你死得太轻易!”
乍暖还寒的春日,雪落纷纷。
一具白骨被砸成齑粉,融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萧馥尖叫着想要去抓被吹到半空的粉末,只她孱弱的病躯根本挣不开戚皇后的脚,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些粉末被风吹走。
顾长晋将萧馥交与戚皇后,当夜便回了宫。
戚皇后留在了皇陵。
嘉佑帝的尸身早就入了皇陵,在他的墓碑旁边,还有两个尚且空着的皇椁。其中一个皇椁里,放着一颗玉佛珠子,还有一件染了血的遍地金绣红梅百褶裙。
第二日,柳元带着一名形容憔悴的妇人急匆匆地进了乾清宫。
“皇上,沈娘子来了。”
顾长晋放下奏折,“嗯”了声:“快请。”
柳元狭长的凤眼微微垂下,恭声应是,快出殿门时,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折过身道:“还有一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陛下要奴才去寻的那名道人,奴才在龙阴山找到了。如今那道人就囚在了东厂的押房里。那道人,道号清邈。”
顾长晋微顿,少倾,他轻轻颔首:“做得很好,将他交给横平。”
柳元领命出殿。
内殿里静了几息,很快便有内侍领着沈一珍进殿。
沈一珍正要叩首行礼,却被顾长晋抬手拦住,道:“此处只有我与你,母亲不必见礼。”
沈一珍却道“礼不可废”,恭恭敬敬地拜了一礼。
顾长晋不再拦她,待她行礼后便亲自扶起沈一珍,目光轻轻扫过她靛蓝色袄裙上沾着的血。
“母亲已经见过沈治了?”
“是。”沈一珍面色平静道:“民妇刺了他三刀,一刀是为我儿昭昭,一刀是为我父沈淮,还有一刀是为了被他无辜害死的百姓。民妇给沈治留了一口气,他是生是活,皇上悉随尊便。”
顾长晋颔首,沈治被囚禁了大半载,身上连一块好肉都寻不着,本就活不久。
“民妇今日来,还想同圣上讨个恩典。”
“你说。”
“民妇想带昭昭离开上京,去看看大胤的大好河山。昭昭从前在闺中便爱看游记,也总可惜着她不能同著书人一般自由自在地游览这世间的千般风光。民妇恳请皇上,让民妇一圆昭昭的夙愿。”
沈一珍知晓顾长晋将容舒的骨灰坛子藏在了乾清宫。
她抬起眼,看见顾长晋那张消瘦的、毫无血色的脸,忍不住眼眶一热,道:“允直,你该放她走了,也该忘了她。”
顾长晋沉默。
良久,他笑了笑,温声道:“母亲可以带她走,但待得母亲带她看完了她想看的,便要将她送回来,我会派一队金吾卫护着你们。”
沈一珍注视着这身着龙袍的年轻帝王,苍白的唇几度颤动。
“允直啊,你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你是皇帝,你扛着的是大胤的社稷与百姓!她的遗憾,我这个当娘的替她去弥补!而你,要好好活着,活得长长久久地守护好这片她爱着的国土!”
沈一珍惯来坚韧的脸,渐有湿意,她从腰封里取出一个药瓶,道:“椎云道你曾经用这药,与你的至亲道别过。今日,你便与昭昭道别!”
顾长晋垂眸望着手里的药瓶,缓缓道:“这药与我无用。”
他顿了顿,又道:“母亲放心,我很好。”
“你不试,怎知无用?你可知椎云与横平有多担心你!”沈一珍垂泪道:“好,你既然要我将昭昭送回来陪你,若你试过之后依旧无用,五年后,我便将昭昭送回来宫里!你不试,我不会送她回来!”
说到后头,沈一珍已是泣不成声。
顾长晋望着沈一珍仿佛一夜间老去的面庞,许久,他道了声好。
夜里他吃下那药,静静坐在拔步床里,静静等着她来。
药效起来时,他看见那姑娘出现在半空里,眼睛、唇角皆流着乌紫的血,对着他喊“疼”。
顾长晋上前将她抱入怀里,对她道:“昭昭不疼了。”
他陪着她,直到她再不喊疼。
幻境破碎。
顾长晋怔怔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又吃了一次药,神色平静。
他知是他过不去她的死。
这一次,他及时赶到了四时苑,及时打泼了她手里的“三更天”。
她望着他,傻傻地笑着道:“顾允直,你来了。”
顾长晋上前抱住她,只他的手才将将碰到她的身体,眼前的姑娘就像飘荡在空中的气泡,“啪”一声消散。
男人一动不动地望着掌心,漆黑的眸子渐渐有了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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