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但是依旧有额发若隐若现地掩盖。
那原是一道伤疤。
是那年她撞棺所留。
无论苏合医术如何高明,岁月如何流逝,就是褪不去。
“我闻苏先生所言,殿下脾胃不好,可是真的?可是不能用这样的点心?”小叶子喂完一盘,从一盘继续夹出一块顿了顿,竟是没再放入萧晏碟中,只重新放了回去。
萧晏一愣,须臾心头豁然亮起。
是的,孩子又不知他的身子。
如何便是故意磋磨折腾他?
“不要紧。”这样一想,他竟觉得便是再用些亦无妨。
明明是孩子的一分心意,何必这般娇气。
一年便也这么一回。
他做膳,她喂食。
却不想,自己才将米糕夹起,便被她整个拂开了。
连碗带食,全部滚落在地上,发出一点碗碟碎裂的声响。
殿中静了一瞬。
小叶子拂袖起身,盯着地上糕点。
她有一种捡起来,让他继续咽下去的冲动。然拢在袖中的手只攥着衣袖拼命压制着。
距离阿娘死在沧州城的战场上,已经六年了。
他抚养她的日子远远超过了母亲。
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仅四岁,虽知痛恨却不顾细节的稚女。
在被他有意掩盖的事实下,在他言不由衷的话语里,在那些他旧日府邸跟上来的属臣不经意的话语里,她尚能窥出几分母亲的心境。
阿娘一生唯爱的男人,并未十恶不赦,亦非无情无义。
甚至,一直尝试着在弥补。
可是,他的弥补有何用?
这金殿绫罗,换不回母亲复生。
母亲活着,自己或许也能接受他,原谅他。
如今呢?
她不能好好地爱,也不能彻骨地恨……
小叶盈满泪水的眸光慢慢挪向萧晏,未几又垂下看地上糕点。
她抚下身,一块一块捡起,用帕子小心拂去尘埃,眼前想起那年阿娘给她做的米糕……
“不拣了。”萧晏忍着胃里翻涌的难受,亦蹲下身,从她手中接过,“你若要用,朕再给你做洁净的。”
知道他是嫌不干净,要扔掉。
小叶子死死握着那糕点,她想说,“这样好的东西,怎能说扔就扔,以前她都要掰碎了,就着水,分成好几顿用。”
她还想说,“扔了吧,再去做,做了还是你吃。多吃几顿,你就可以死了……”
她抬头看他,眼泪落下来,人便散了意识。
她的病,多来不是身子本身的缘故,基本都是精神和心情所致。
这厢也是,苏合叹气,医者治病不治命。
他能妙手回春,减轻病痛,甚至延缓死亡的到来。但无法控制一个人命运的走向,更无法左右一个人的悲喜。
萧晏颔首,便也更加不敢拂她的意。
万事皆由着她。
只是对于那日小叶子没让他再用糕点,他还是忍不住欢喜。
不经意时,总是拿出来反复回想。
他的女儿,终究还是在意他的。
时间平静地过去一年,如此划到建安七年,小叶子十二岁。
她的身上因眉间朱砂都连着伤口做了花钿彩绘,如此属于叶照的影子所剩无几。风姿仪容,举手投足都是萧晏的模样。
都是天家皇室的风范。
更因天性聪敏,过目不忘。
从去岁开始,已经不是在勤政殿完成课业,而是开始听政作笔录。
天子继位七年,后宫无妃,膝下无子。
早些年群臣宗亲也曾劝谏过,但御座上的君主一拖再拖,拖到兵力翻倍,夺权三省,皇权高度集中,至此这样的声音低下去。
左右实在不济,宗室中尚有贤能的子侄。
只是,偶尔还是有迂腐的臣子忍不住将立后封后宫的事提上来。
萧晏揉着眉心不想回应。
一旁的小公主便将话接来,“可是爱卿备了女儿要入主后宫,还是哪家女郎托你来牵线?”
老臣胡子炸起又落下,“帝王绵延子嗣乃社稷之责,宗庙之德,岂可耽误?”
“社稷之责?所以是天下百姓托你带回话?”小公主搁笔冷嗤,“还宗庙之德,难不成萧家祖宗越过皇城与你说,陛下无德?”
如此刁钻又蛮横的角度,莫说迂腐的老臣被噎地面色白一阵红一阵,便是萧晏亦一时回不了神。
分明是强盗般的逻辑,却听来仿若又都对。
扣掉了重点反驳。
臣子一时被噎,萧晏便作了好人安抚,提前散会。
十二岁的少女亭亭玉立,风华正茂。
同他已经有了边界,不再同坐銮驾,只并肩用着另一座轿辇。
春风拂过,她髻上步摇闪烁,垂下的流苏轻轻作响。
无声时似一朵清丽出尘的芙蓉,含怒时又是一支带刺的玫瑰。
但是萧晏看着,她更像一朵牡丹。
盛开在他掌心,他可以血肉浇灌,滋养她以华贵,以雍容。
尤其是这一刻,他不仅欢喜,而且得意。
小叶子终于帮着他说话了,同他站在一条线上。
往前数一载,还有桩开心的是,便是暌违五年,她有愿意过生辰了。
当年因为那一场焚寂,那一个巴掌,四月十七,成了他们谁也不愿提起的日子。
萧晏自然想给她过生辰,但更怕刺激她。便都是让苏合旁敲侧击地问话,自然都是不愿的。
不想五年后,她竟自己提了出来。
萧晏恨不得举国同庆。
小姑娘却道,“不是学了面片汤吗 ,做一碗寿面与我便好。”
她吃着面,道,“我还想种一株七星海棠,苏先生医书里看到的。其花瓣泡茶饮之可生幻觉,我、想见一见阿娘。”
她说的坦荡,思念亦是明朗。
纵是苏合说这样有些伤身,萧晏觉得也没什么,总比她凡是事闷在心中好。
七星海棠难得,然去岁历经三月,萧晏亲自前往西北边境,如回纥境内,寻来此花种她寝殿院中。
今岁四月已经开花了。
七星海棠花期不过七日,小叶子却没有摘下花瓣,反而萧晏偷偷摘了两瓣,被她截住搜了出来扔在了花圃里。
十七这日,她吃着萧晏做的寿面,低声道,“那花甚是美丽,看看便罢了。你我身子都不好,别喝了。”
话落,萧晏的眼泪亦掉下来。
便是这一刻,回想起来,他依旧觉得心口滚烫。
他一点一滴收藏着她对他的好。
相信时光能够带走一切。
譬如,入秋枣熟。
她虽然依旧要他做枣泥米糕,却也不再要他吃。只是一人静静地看着,然后将它们捧上床榻,放在骨灰旁。
只是每逢这时,她便又沉默下去,白天黑夜地抱着那个罐子躺着。
索性时间不长,每年也就那么两三日。
萧晏只当她怀念阿照,便也不敢去打扰她。
只坐院子中,隔着门窗陪她。
石桌上,亦放着一盘枣泥米糕。
他虽不能多用,但尝两口总也不要紧。
他含在口中,慢慢咀嚼。
想着她们母女,当年便是以此果腹。
不是的,当是连这样的东西都没有。
这般想来,握在指尖的糕点破碎,他的手抖得厉害。
*
建安八年,小叶子十三岁,是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萧晏没有急着给她定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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