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青燃
聂清舟打了个响指,俯下身来,在她脑海此起彼落的音乐声里说:“当然是,为了讨好我的债主。”
夏仪没有立刻回答,聂清舟就追问:“行不行啊,夏姐?”
他已经习惯了询问她很多次,她总是不会很快地回应,但是如果一直问下去,她多半会应允。
果然,夏仪站起身说:“走吧。”
跟夏奶奶报备不回去吃晚饭后,夏仪和聂清舟走在虞平市热闹的街头,人们三三两两聊着天,嬉笑着路过他们,整个世界热闹得让人无端觉得快乐。
在学生时代,这样的时候最让人幸福,仿佛在满满当当的日程之中,获得了一些让人兴奋又憧憬的自由。
聂清舟转过头问夏仪:“你吃路边小吃吗?有什么忌口吗?”
“吃的,没什么忌口。”夏仪简短地回答道。
聂清舟指着前面的一条街,说:“听张宇坤说,市里有一条很好吃的小吃街,从这里右转应该就到了。我们就这头一直吃到那头去,怎么样?”
“好。”
到了路的尽头一拐,一条挂满了小彩灯,热闹明亮的小吃街就出现在眼前。周末的饭点儿,这条街上人山人海,聂清舟怕夏仪和他走散了,走两步就要回头看她一下,可她一会儿就被挤远了。
聂清舟有点着急,一下捉住了她的胳膊。
夏仪抬眼看向他,他立刻撒手。
“你拽着我的衣服吧!我怕一会儿找不到你,我没带手机。”聂清舟提高了嗓音说道。
夏仪没有动。
正当聂清舟转头研究小摊时,只觉得喉咙一紧,差点没上来气,回过头就见夏仪手里攥着他的帽子,直接连带他的衣领卡紧脖子。看见他回头,她也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
“……嗯,行,就这样别松手。”他无奈道,伸手勾住自己的领子往下松松。
于是在虞平夜市里的汹涌人流里,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地在街上走着。
后面稍矮的那个女生一身黑色衣服,映着斑斓的霓虹灯,一只手拿着装满了各种小吃的盒子,另一只手扯着前面那个人的帽子。前面高挑的男生,一只手也拿着装满小吃的盒子,另一只手勾着自己的领口让自己不至于勒死。
路过的人时不时把目光投向这个奇怪的组合,然而这个奇怪组合的两个人却表现得非常自然。
每到达下一个小吃摊,在点完单等待的时候他们就松开手,开始处理起手里的食物来,吃得差不多了,新点的小吃又好了。他们再恢复原样,拿着小吃去往下一个地方。
配合默契,效率极高。
他们就真的从街的这头一直吃到了那头。当拿着最后两串炸年糕站在夜市尾端的时候,聂清舟一转头,却看见夏仪已经松了手,站在小吃摊旁边望着对面的虞平火车站。
虞平火车站上了些年头,但仍然是附近最大而气派的建筑,有点西洋的风格,灰色的高耸的柱子,落地的玻璃里透出光来。
候车大厅里明亮的灯光映得夏仪的脸一片雪白,她漆黑的眼眸像是一块不透光的石头,倒映着灯火通明的车站。她好像在看那个大厅,又好像透过大厅在看什么别的。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望向聂清舟,神态如常地向他伸出手说:“我的年糕。”
聂清舟把她的那串递给她,转头望着这个火车站。他突然想起来,在很久以后夏仪的某个快问快答里,主持人问她在一座城市里最喜欢的地点和最不喜欢的地点是什么。
她说最喜欢的是夜市,最不喜欢的是火车站。
他表妹说,夏仪讨厌火车站,她从来不坐高铁。
他正在努力回忆夏仪有没有对此发表解释,却突然感到被命运扼住了喉咙,一股大力抓着他的帽子勒住他的脖子,逼得他连连后退,然后一辆骑出摩托车速度的电动车就从他的面前飞驰而过。
帽子一松,聂清舟就止不住咳嗽起来。他直起背刚想感谢夏仪的救命之恩,就看见夏仪身前的衣服上明显多出一块酱油渍。
他愣了愣,看看自己的手,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出去了?
他的年糕呢?
他再往下看去,他的年糕正躺在夏仪的脚边,她的鞋上还有裹着浓厚酱汁的年糕挣扎过的痕迹。
聂清舟抬起眼睛,与夏仪冷酷的目光对视。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他不是来讨好他的债主的,他是来继续欠债的。
吃饱喝足,溜圈消食。聂清舟时不时看看夏仪,寻思着将功补过的机会。
她似乎是觉得有点冷,把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头,领子高高地立起来。她低着头把半张脸埋在领子里,只露出一个鼻尖,和一双乌黑的眼睛。各色灯光就在她身上来来去去,她仿佛真变成了五彩斑斓的黑。
虽然周围很吵,但他总觉得好像听见了含糊的哼唱声,从她身上传来。
他转过头看到前面有一家琴行,灵机一动,对夏仪说:“债主,我能将功补过一下吗?”
夏仪望向他,他指指那家琴行,说道:“跟我来!”
聂清舟整整衣服,推开琴行的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柜台后的老板娘迎上来,对他说:“看点什么啊?”
聂清舟在琴行环顾了一周,这家琴行占地面积不小,果然摆了许多钢琴。他对老板娘露出温和的笑容,说道:“您好,我妹妹想买一架钢琴,我妈让我先带她来看看,有没有她喜欢的。”
老板娘看了看他身边那个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短发小姑娘,说:“哎呀,是刚刚开始学,还是已经有基础了?”
“小时候学过,现在想再捡起来。”聂清舟一边回答老板娘的问题,一边让夏仪去试试钢琴,他转头对老板娘说:“她学的时候太小了,对钢琴品牌没什么概念,我就更不懂了。可以让她弹了试试看吗?”
眼前这个男生虽然看起来年轻,但是说话有条理又客气,就像个处事得体的成年人一样。老板娘笑起来,说:“可以啊,哎呦,小姑娘很有眼光哎,那可是施坦威的钢琴。”
聂清舟转过头去,看见夏仪在店正中一架漆黑的三角钢琴边坐下,手随意在琴上弹下几个键。
她静默了片刻,就在老板娘想接着推荐的时候,她突然又落下了手指。从这一刻开始,老板娘就忘记自己想要说什么了。
她一向知道自己店里这架钢琴的音色多么优秀,但是第一次知道,她的钢琴居然会唱歌。
这个穿着宽松运动服衣服的姑娘仿佛有魔法,十指灵巧地在琴键上奔驰,轻轻重重地踩着踏板,钢琴就活了过来,在她的手中以饱满起伏的情绪,浅吟低唱。
钢琴好像随着琴声漂浮起来,顺着空气不可见的波涛漂流,一直漂到虞平五彩斑斓的灯火中去,在那些灯光中,在人们的眼睛里打着转儿。
那看起来礼貌又可靠的男生嘴角越来越弯,笑意温柔。
老板娘终于回过神来,压着声音问聂清舟说:“小姑娘好厉害,弹的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聂清舟低声回复:“还没取名字吧,应该是即兴的。”
他终于第一次真切地听见了她若隐若现的含糊歌声,不是通过她的嗓子,而是通过她的钢琴。
他想起来若干年后,表妹第一次跟他提起夏仪时,拿着夏仪的专辑给他读乐评人的乐评——这是她的第一张专辑,浪漫又极富幻想力,可见作曲人扎实的古典音乐功底,冷淡中透露出温暖,如同深秋的灯火。
他也在那张专辑里听见了今天夏仪弹的这首歌,有些轻微的不同。原来他竟然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听到这首歌demo的人。
回家的公交车上,聂清舟依然很兴奋。他们相邻而坐,夏仪靠着窗户,他的手搭着前面空座位的椅背,笑着说道:“刚刚老板娘听得都懵了,她跟我说,你要是岁数再大一点,她就要你来当钢琴老师了。我说我妹妹天赋太好了,这种天才选手,教一般的同学可能教不来。”
夏仪望着他,半张脸依然埋在领子里,偶尔眨眨眼睛。聂清舟说刚刚听她弹琴时,仿佛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航行,天上的星星时不时落下来,砸在草地里亮一片然后熄灭。
“你有没有见过夜里的轻轨?地铁经过的时候好像悬浮在夜空里航行一样,每一个小窗格子里三三两两坐着人。我以前想,古代人看到这一幕该多么震惊,觉得不可思议又美丽呢。他们看见夜里的轻轨,那种感觉就和我听到你弹这首歌一样吧。”
夏仪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她想她好像知道为什么他作文能得满分了。
她说道:“你不觉得,你自己是天才吗?”
聂清舟愣了愣,在空中比划的双手顿住了。
“你能把所有感受这样具象地描述出来,描述得这么美丽。你也是天才。”夏仪仿佛在陈述一个理所应当,并且人尽皆知的真理。
聂清舟思考了一会儿,笑了一下:“是么?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
他靠着椅背,慢悠悠地说:“以前我去过一个全是天才的地方,然后就发现,其实我没什么了不起。我只是普通人罢了。”
“不过或许我会是普通人里面,比较幸运的那一个。”
最后聂清舟又笑起来,这样说道。
第17章 、长跑
一个愉快的周末过去, 又到了周一。
周一下午的体育课,秋日的阳光明亮刺眼,操场边种了好些桂花树, 整个操场都是桂花香气。聂清舟被太阳照得皱起眉头, 听体育老师扯着嗓子喊话,说后天他们班考长跑,女生800米男生1000米, 这节课先给大家练习, 平时有条件的也要跑跑练练。
此言一出,大家纷纷发出哀嚎,女生们的哀嚎声尤其大。
学生时期,体育课最令人闻风丧胆的莫过于八百米和一千米考试,每个秋季学期总有这么个坎儿,让人跑到四肢灌铅喉咙冒血,甚至精神恍惚怀疑人生。
但是聂清舟的反应非常淡定。等老师说自由练习之后,他就开始活动筋骨做热身, 准备开始一节课的愉悦长跑。张宇坤在他旁边抱怨着长跑考试, 赖宁却指着操场另一头说道:“哎, 一班的男生来了,他们今天就考1000米哎!”
张宇坤立刻跳起来:“哪儿呢哪儿呢!”
只见操场的另一头, 一班的体育老师拿了个成绩板,脖子上挂个口哨, 跟一群围着他的男生交代着什么。接着那群男生就纷纷脱外套, 系鞋带, 然后三三两两地站在起跑线后。聂清舟在这些人里面看见了那张熟悉的, 戴着眼镜的斯文脸。
“闻钟体育怎么样?”聂清舟问道。
“一般吧。”张宇坤答道。
聂清舟笑了笑, 把外套脱下来扔给赖宁, 在一班体育老师吹响哨子的时候,他摆摆手对张宇坤说:“我去去就来!”
赖宁愣愣地看着聂清舟的背影。草地上人不少,跑道已经为考试清了出来,聂清舟在草地的混乱人群中穿行,鱼一样地混进了一班跑步考试的队伍中。
“舟哥要干嘛?”赖宁转头问身边的人。
张宇坤挠挠头,看着聂清舟大步超过几个人之后在闻钟身边放放慢了速度,恍然大悟道:“他是去找闻钟算账?但他要咋算啊?”
闻钟跑完了大半圈,正按老师所说的注意调整呼吸,心想这次努努力应该能跑进4分钟时,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闻钟!”
他一个激灵,转头看过去,只见聂清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右手边,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跟他一块儿跑。
“你……”
“你别紧张,我们后天考一千米,我来练练。”聂清舟目视前方,顿了顿,出其不意地说:“有个事儿我要问问你,你那天晚上看清楚了?跑到办公室里偷题的人真是我?”
说完他才望向闻钟,看到对方惊疑不定的脸色,轻笑一声:“还真是你说的。你真的看见人了吗?还是瞎编的?”
闻钟脸色僵硬,从嘴里蹦出几个词儿:“我看见了。”
“确定是我?光线差到摄像头都看不清,我和你也不熟,你一眼就能确定是我?还是说你认识偷题目的人,要包庇他?”
“没有!”闻钟咬牙切齿。
“那你就是没看清是谁,推到我身上了。”
用同样的速度跑步,聂清舟说话就跟玩儿似的,脸不红气不喘。旁边闻钟的脸色已经不大好了,他咬着牙不说话。
聂清舟继续轻描淡写地说:“是因为我抢了你的第一,你想用这种方式把我拉下来,再拿回你的第一名?”
闻钟呼吸粗重地说:“你敢说……第一是你自己……”
“就是我自己考的。”
“不可能……以常识……”
“不符合常识你就可以诬陷我?你就觉得自己绝对正确?退一万步说,即使我用卑鄙的手段拿了第一,你再用卑鄙的手段把我拽下来,你和我有什么两样?”
闻钟一口气没喘上来,摁住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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