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青燃
每一次都是这样,她总是错过时机。
难过,伤心,哭泣本来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能做得很好。
聂清舟办完手续后回到手术室前,就看见夏仪已经侧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她像个婴儿般蜷缩着,皮肤很白,碎发落在额前,睫毛很长很密,像是一幅水墨画。
他看了一眼还亮着的“手术中”的红灯,轻手轻脚地走到护士站,对值班护士说:“姐姐,我能不能借一条毯子?我妹妹睡着了。”
他贴心又嘴甜,很容易就成功了。于是他把借到的薄毯子展开轻轻地盖在夏仪身上,再将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叠好,小心地扶起夏仪的头塞在她的脖子下面。他轻声说道:“今天辛苦你了,会没事的,休息一下吧。”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又重归寂静。
片刻后夏仪那双漆黑的眼眸缓缓睁开,眼睛里没有一点儿初醒的迷糊,她安静地眨眨眼睛,抬起头望去。
聂清舟坐在她身边,仰着头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的手手心向上,垂落在椅面上,恰好就在她头顶的位置。
夏仪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放松的左手,手指上有因为打球而生的茧子,看起来很有力量,好像能抓住很多东西。小拇指上不知道沾了什么,像是黑笔的油墨,小小的一块污渍。
她想,今天最辛苦的其实是他。
她不善于依靠别人,她的妈妈不怎么会照顾人,于是她很早就开始学着照顾自己。所以下雪了也想不起找人帮忙送伞;奶奶晕倒时,她仍然没有对聂清舟说出“帮帮我”这句话。
但是聂清舟不需要她把这句话说出口。
似乎每一次都是这样,在她请求之前他就已经应允,一次又一次,直到她习惯于此。
她从毯子里伸出右手,缓慢地沿着灰白色的椅子移动,一点点靠近他的手,最终与他温热的皮肤相贴。明明她在毯子里,他的手放在外面,他的手却比她的还要暖许多。
按照物理课上说的热平衡理论,当他们的皮肤相触时,热量就会从他的身上快速地向她奔跑,直到他们拥有相同的温度。
她轻轻地握住他小指上的脏污,小力地摩擦着,仿佛想要把那片油墨擦干净。聂清舟在睡梦中微微皱起眉头,无意识地翻过手腕合起手指。
夏仪的停止了动作,她看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他们的中指与无名指松松地交叠,从皮肤相贴处传来微妙的,温软的触感。
她凝视了他们相握的手半晌,默默低下头去闭上眼睛,用另一手提了提身上的毛毯。
然后她突然觉得自己被陌生的悲伤和恐惧所淹没,它们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找对了时机,她几乎要落泪一般攥紧了毛毯,把头埋下去。
然后轻轻地,摩挲着聂清舟的手指。
夏仪居然真的睡着了,甚至睡得很熟,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
她是被聂清舟叫醒的,夏仪坐起来,模模糊糊地听见他对她说你看一下奶奶,我去接夏延,他理了理她的头发然后跟她道别。
夏仪反应了片刻,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折叠床上,旁边就是奶奶的病床。
奶奶睡在病床上,只是一夜不见她就变得十分憔悴,头发剃光了,身上缠绕着各种各样的管子,旁边的监护仪上显示着她稳定的心跳。
这样的奶奶让夏仪感觉到无比陌生,她伸出手去握住奶奶的手,当感觉到那双手上遍布的老茧时,才确信这确实是她慈祥又倔脾气的奶奶。
夏仪转头对查房的医生说:“大夫,我奶奶她怎么样?”
“手术很成功,要看后期恢复情况,目前看来一切正常。”
夏仪松了一口气,旁边推着小车来的护士笑起来,说着:“你哥哥真好哎,把你抱到折叠床上,自己就在旁边坐着,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现在的孩子很少有这么懂事这么靠谱的了。”
夏仪怔了怔,她看着自己身上那条眼熟的毯子,昨晚发生的一切纷纷回到脑海中。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微微张开手指再合上,然后摸了摸自己刚刚被他碰过的头发。
周一时的午饭小分队,夏仪缺席了。
郑佩琪郁闷地一根根夹着青菜吃,说:“夏仪说她奶奶生病了,要照顾奶奶,今天没来上课。”
“你也不用太担心,奶奶没事的,手术很成功人也已经清醒了。过几天夏仪就该过来上课了。”
聂清舟安慰道。
郑佩琪惊讶道:“你怎么这么清楚?”
“那还用说,我们舟哥和夏仪什么关系?夏奶奶都是他帮忙送进医院里的。你说说看人家多有缘分,医院都轮流进。今天一上午舟哥都心不在焉的,担心夏仪呢吧。”张宇坤指着聂清舟,神色得意。
他继续兴致勃勃地对郑佩琪说:“欸,夏仪不来上课,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啊?”
郑佩琪小声说:“夏仪不来,体育课没人和我一组,做实验被分到的人也不跟和我说话……”
“噫,你们一班的人怎么这样啊!学习好人品不行!我和赖宁努努力,高二咱都在一个班,看谁能……”
“那个……打扰一下。”突然有人站在他们的餐桌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聂清舟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含羞带怯的眼睛,来人是个扎着马尾挺好看的女生,应该是和他们同级的,绞着手指看着他。
“我想单独找你的,但是你身边总是有人……所以我……你能不能出来?我有几句话想说。”
聂清舟心里咯噔一下。
自从他成绩扶摇直上之后,就披上了好学生的滤镜,再加上“聂清舟”的好皮囊,他很明显地感受到被关注的视线。因此他也有意地一直跟张宇坤赖宁他们走在一起,不给别人搭话的机会。
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造孽啊!这姑娘才多大啊!
聂清舟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张宇坤就抢先发言:“不是吧,美女你要和舟哥表白吗?”
女生脸一下子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结论再明显不过。
“算了吧你没赶上趟,我们舟哥心有所属了,你没机会的。”张宇坤大大咧咧道。
聂清舟瞪了张宇坤一眼,威胁地说:“你别乱说话。”
女生抿着唇,小声问:“是谁啊?”
张宇坤得了聂清舟的怒视,很有眼力见地摆手:“没谁没谁,你也不认识。”
女生沉默了一下,追问道:“是不是夏仪啊?”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不是。”“别瞎说。”“你怎么知道的?”
聂清舟和张宇坤转头,看向和他们唱反调的那个家伙。
赖宁脸上带着真诚的疑惑,然后亡羊补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不是……”聂清舟还没说完,就看见这姑娘含着眼泪跑掉了。
“……”
他蓦然想起,他表妹磕cp的时候念叨过的一句话——有小道消息,他们高中同学说,他俩在高中是全校公认有名的情侣。
以他表妹当时的狂热状态,她口中的小道消息他认为等同于胡编乱造。
但是,此时此刻他好像突然有点相信,并且明白所谓“全校公认”“有名”是怎么来的了。
聂清舟摁着太阳穴:“你们有人知道她是谁吗?”
虽然大概已经晚了,他还是得去澄清一下,然而剩下三个人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直到回到教室以后,赖宁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发出微弱的疑惑:“她到底是怎么猜到是夏仪的?”
“这不很容易吗?我们五个人一起走,舟哥的注意力全在夏仪身上,我要是被绑走了他不一定知道,夏仪跟人撞个肩膀,他都能提前把她拉回来。要说女孩子就是比较金贵,可他对郑佩琪也不这样啊!”张宇坤指着聂清舟,一脸不忿。
聂清舟靠着椅背,辩解道:“那……只是我和她比较熟罢了。”
张宇坤啪一下拍在聂清舟的胸膛上,沉默片刻之后说:“舟哥,你心跳贼快,你撒谎心虚了吧!”
聂清舟拍开张宇坤的手,难得地没有继续争辩。
他转过头去看着对面一班那个空着的座位,把黑笔转出残影来,隐隐泄露出某种起伏不平的心绪。
第43章 、奶奶
因为一场春雪加上强降温, 常川县医院一下子人满为患,夏奶奶所在的病房里三个床位都躺满了人。午饭时间过后,夏仪拿着餐具提着水壶去洗碗打水去了, 夏奶奶瞄着她的背影, 默默坐在床上喝水。
夏奶奶人醒过来之后都没有和夏仪说过几句话,她心里的气早消得差不多了,就等夏仪先开口赔不是。偏偏夏仪这不会哄人的姑娘愣是没先开口说软话, 搞得夏奶奶下不来台。
隔壁床的满头白发的老人躺在床上, 手背上打着吊针,也扬着头目送着夏仪离开。
几乎是夏仪前脚刚走,她就立刻转头对夏奶奶感叹道:“哎呦呦,你这孙女还没成年吧?真是贴心,忙前忙后地照顾你,做事利落一句抱怨都没有,你好福气哦。”
夏奶奶听了隔壁床这番夸奖,骄傲又克制地说:“我孙女确实很懂事, 特别有责任心, 从来不懒的。”
“我一开始就觉得你孙女眼熟, 刚刚看了半天才发现,她就是平时在医院弹钢琴的那个小姑娘吧?”
夏奶奶愣了愣:“弹琴?”
隔壁床老奶奶拍拍床铺:“是啊肯定没错的, 连气质都一模一样的,小姑娘经常穿校服, 你孙女常川一中的吧?”
“……是啊。”
“哎呦真是, 老姐妹你真是好福气, 孙女这么优秀!我每周都送我孙子去学钢琴, 哎呦小孩子没耐心, 哭着闹着不肯去, 平时在家也不肯练琴,非得他妈打他才听话,愁死我们了。哪像你孙女,自己还主动跑到医院练琴,这才是真心喜欢。他什么时候能弹到像你孙女这么厉害,我真是谢天谢地喽!”
这老奶奶说起自己的孙子,一脸恨铁不成钢,把夏仪大夸特夸一通。顿了顿,老奶奶问道:“你孙女学了多少年钢琴啊?”
夏奶奶掰着指头算了算:“有八年吧。”
“哎呀八年就能弹成现在这样,比钢琴老师弹得还好听嘞,真厉害哦!你孙女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夏奶奶怔了怔,她看着自己枯木似的手比出的“八”字,心里突然不是滋味儿起来。
她在心里暗自斟酌了一下,向隔壁床健谈的老人咨询道:“你说这学艺术搞音乐的人,是不是以后出息越大,越陷进去出不来?那什么为了艺术献身,怪里怪气的,会不会变得特别自我,不把别人当人看?而且做音乐,将来能有什么出息呢?”
老人啧啧两声,指了指最靠门的那一床,小声说:“那床那个小张,生病这么久了儿子都不管的,全靠她老公照顾,她老公身体也不好。她儿子是搞工程的,不照样特别自私自利?要我看那自私自利的人干什么都一样,像你孙女那样的,以后不管干什么都不会变成小张儿子那种人。”
夏奶奶顺着老人的话想了想,说:“也是,夏仪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是正派人。”
“是吧,至于你孙女以后干嘛,说句不好听的,咱这岁数的人还有几天好活?你这次要没赶趟,两腿一蹬你还管得了她?孩子嘛,人品要正,自食其力就行啦,别的咱这做老人的强求不来。”老人说话大大咧咧,活得十分明白。
夏奶奶听着,默默地不说话了。
等夏仪拿着洗干净的餐具,提着水壶回来的时候,夏奶奶破天荒地先开了口,她对夏仪说:“你把东西放下,我有话跟你说。”
夏奶奶的语气还有点僵硬,但是表情已经没那么严肃了。
夏仪乖乖地把东西放下来,坐到夏奶奶床边的凳子上。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夏仪瘦了一圈,春节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膘一下子又消失不见。
这么瞧着,夏奶奶更不忍心了。
“夏夏,你小时候我问你喜不喜欢音乐,我记得你说你不喜欢。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你又喜欢了?”夏奶奶问道。
夏仪微微睁大眼睛,然后目光慢慢沉下去。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以一个郑重的姿势沉默着,似乎在非常认真地组织自己的语言。
“我小时候学音乐……是因为妈妈希望我学,因为我学得好了她就会开心。其实我好像……并没有觉得音乐很有趣。”
那时很多人夸她是天才,惊叹于她的年纪和她的演奏,但是那些称赞和奖杯对于她的意义,只是能让妈妈笑起来而已。
很多年之后她回想起来,觉得或许这就是她爱妈妈的方式,只是当时她不明白、没有说出口,而妈妈也没有感觉到。
“但是等爸爸妈妈离开之后,感觉变了。这几年发生好事的时候,发生坏事的时候,开心或不开心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有很多旋律。我把它们写下来,所有情绪也就跟着平息。我觉得,我很需要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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