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等到援军抵达时,四处战火未熄,宣府城池一片废墟,他们赶紧到赵将军府搜救,在几近坍塌的后院柴房里找到一个破木箱,一个三四个月大的女婴躺在里头,襁褓里塞着赵家军的虎符。
这个女婴正是现在的县主,大庆朝唯一一位异姓县主。
……
时隔数月,裴少淮终于在宫中再次碰到燕承诏。
是燕承诏到六科衙门来找裴少淮。
“数月不见,先给燕缇帅道一声庆贺,贺燕缇帅新婚燕尔,春风拂面。”裴少淮言道。
燕承诏已是世子,众人皆以世子为贵,唤燕承诏一声世子爷,而裴少淮依旧叫他燕缇帅。
裴少淮又言:“也祝贺燕缇帅统管南北镇抚司,又进一步。”
从前燕承诏身为皇亲却受重用,是因为他一身本事、孤身一人。现在燕承诏更受重用,是因为他不再孤身一人。
此事让裴少淮更加明白一件事——皇帝除了弹银币、吃绿豆糕的一面,还有另一面。
燕承诏拱拱手,应下了裴少淮的祝贺,他道:“我要出宫,陛下让我顺便过来知会你一声,午后到御书房与他杀两盘。”
燕承诏嘴角微勾,有些戏谑之意,继续道:“谢裴给事中替我分担。”显然,燕承诏也是皇帝的御用棋友,“据我所知,裴给事中是第一个敢赢陛下的臣子。”
午后,裴少淮到御书房见皇帝,说好的两盘棋,一下又是五六盘,直到萧内官给御书房掌灯,皇帝才意识到过了一下晌。
裴少淮得以“脱身”,回到伯爵府,收到了太仓州的来信。
第一封是少津的回信,提了船引的建议,裴少淮觉得此事可行,遂把信纸重新装进信封收好,以备后用。
第二封是父亲的来信,才读几句,裴少淮紧皱眉头,此事让他想起了裴珏的那番话——派系斗争暗潮汹涌,敌派多的是阴损手段。
裴少淮受皇帝重视,敌派不好直接动手,于是从他的亲朋入手,慢慢削弱他的势力。
幸好父亲足够警觉。
时日紧迫,裴少淮要尽快进谏开海了,只要开了海,就没了“偷渡对外行商”的罪名,父亲便不用两难了。
他取出一份空白的折子,在硬封皮写上《开海以备远略以图治安疏》,由折子题目便大概知晓谏言内容。
开海为前瞻远略,开海有利于民生治安。
折子里写道:“……狡兔尤知三窟,以免困己于垄洞当中,民间亦有言‘弊源如鼠穴,也须留一个’,若是全然堵住,则好处俱破……”
“……大庆广袤,临海滨而居者,不知几许也,生于海滨则食从海出,禁海有如断其食,逼其相率从贼从寇,是以临海之城常生寇乱。开海通市,百姓衣食有所出,则贼寇改头换面以为商;禁海禁市,百姓衣食无所出,则百姓挺而冒险以谋生……”
短短数百言,耗去了裴少淮两个时辰,撂笔时,夜已深。
……
裴少淮还未来得及将折子呈上去,隔了一日,又发生一事。
这日他刚回到伯爵府,杨时月便唤他进房,并关上了门户。
“过几日堂妹行及笄礼,我唤人去书局买了一套《闺范图说》,书是买回来了,却有些异样。”杨时月谨慎言道。
《闺范图说》是朝廷礼部主编,讲述各朝慈母贤妇的事迹,用以引导女子德行。
所以勋贵人家及笄礼上,常赠此物,以彰显有女贤德。
因此书时代印记太重,裴少淮并不喜,略一翻后,并未找出不妥之处,遂问道:“时月,此书何处不妥?”
杨时月翻到最后几页,把书递给丈夫,言道:“原书仅有二十四个章节,此书却增至三十六个章节,从各朝选了十二位贤能妃嫔写入其中,以东汉明德皇后为起始,末章写的是大庆朝的周皇贵妃。”
“周皇贵妃?”裴少淮尚未意会到其中重点,大庆妃嫔皆是民女,后宫之事他了解不多。
所以他并不清楚这位周皇贵妃是谁。
他略读了末章开篇的总述,立即明白杨时月为何如此敏感了,他道:“这位周皇贵妃是楚王的生母?”
杨时月点点头。
先帝在位时,对这位周皇贵妃百般宠爱,曾多次为其修书颂德,所以周皇贵妃的民间知名度,甚至高于当时的皇后。
可即便如此,她也远没有资格与东汉明德皇后齐名,更罔论写入《闺范图说》中。
这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第133章
裴少淮继续读下去,一句句看得很仔细——既是人编撰出来的字句,多少都会显露些痕迹。
正文写得很是详实,十余页纸把周皇贵妃的一生尽详尽细地写了下来。这里头写道,周皇贵妃出身江南民间,娴熟养蚕织布,相貌温婉,素有家法,十五岁经由礼部选拔得以入宫,陪升为皇长子侧妃。
周皇贵妃在宫中,虽是贵人,却简朴节约,四时为民祷告,在宫中传授桑植织布之道,节省月例皆捐予佛门,渡人向善。
为皇帝诞下皇三子燕松,皇三子性子随母,亲民为民,自幼机敏,后封楚王。
周皇贵妃与皇帝感情和睦,在宫中亦是一段佳话。
总而言之,诸多优良品性皆聚于周皇贵妃一身,堪称大庆朝女子的典范。裴少淮知晓,此章节十句话中便有十句是假的,因为古言并无标点符号,是有人故意杜撰吹捧的。
编撰者笔法精炼,每句话都有其深意——“民间良家、礼部选拔”凸显其贵妃身份正统,“养蚕织布”凸显其勤劳爱农……
裴少淮言道:“此文出自朝中官员之手,非民间文士的笔法。”
“官人是如何看出来的?”
裴少淮给妻子指了几处,解释道:“文中内容虽是杜撰,但每个年份皆能对应上,民间野史不可能知晓得这么准确。”他甚至怀疑笔者身在翰林院里。
杨时月又拿出一本薄的《闺范图说》,这才是礼部汇编的版本,与方才那本封皮一致,只厚薄不一,她言道:“这两本书用纸有差,卖价却是一样的。”如此情况下,自然是厚的卖得更好。
封皮一致则是为了混淆视听。
事关皇室、事关楚王,又牵扯到礼部、徐家,杨时月有些担忧,低声建议道:“官人,要不要让阿爹暗中查一查?”杨大人身在大理寺,自有查案的本事。
裴少淮见妻子面露担忧,立马意识到自己神色太过凝重了,缓和笑笑,扶杨时月在榻上坐下。他知晓时月细腻聪慧,孕期心思敏感,若不跟她讲清楚,反倒会让她多想,更加担忧。
裴少淮一一分析道:“此书盛赞周皇贵妃,但未必出自楚王之手。当年太子未定之时,大肆宣扬周皇贵妃贤德,兴许还有些用处,现如今,周皇贵妃故去多年,楚王远藩宜昌府,大局已定,此时宣扬周皇贵妃只会使得天子生怒,无利可图,楚王何苦做这一遭?是以,此事为党争而非权争。”
声音清和,原本很严肃的事,叫裴少淮说出了几分轻松。
他继续道:“作此书者必定图谋不轨,以‘添章’混淆视听,暗箭背刺礼部和徐大人。这后十二个章节虽不是礼部所编,但真真假假有时难以说清楚,到了某些言官的嘴里,则成了徐大人有意谄媚楚王,为官不忠。”
裴少淮故意没说开海和太仓州的事,免得妻子担忧。
太仓州之事剑指父亲,《闺范图说》剑指徐家,实则都是间接向裴少淮施以威胁。
“有裴家和徐家的这层关系在,还是莫让岳丈查此事好些。”裴少淮解释道,“不然事情闹大,水越搅越浑,到时反把杨家也拉下水就不好了。”
这只是个由头。
裴少淮心里实际想的是,对家既然算计了父亲,又算计了徐家,少不了也会算计杨府、张府等,这个时候找岳丈帮忙查案,有可能直接落入对家的圈套。
对家在暗处,裴少淮只能步步谨慎。
杨时月听信了丈夫的话,神色没那么忧虑了,她问道:“官人打算怎么做?”
“我会想法子暗地里告知徐大人,叫他提早做好应对准备,这后十二章出自谁人之手,也由徐大人来查合适些。”裴少淮应道。
言罢,裴少淮试着换个轻快的话题,他蹲下把耳朵贴在时月隆起的肚上,问道:“你们白日里可有乖乖听娘亲的话?以后大把地方给你们折腾,这几个月要乖一些,听到没有?”
裴少淮用的是“你们”,因为已经确定杨时月怀的是双生。
身子比同月份的孕妇要大一些。
杨时月嗤笑他说:“还没出来呢就开始听你管教,哪有你这般当爹吓唬孩子的?要我说,我就喜欢他/她们调皮些。”
裴少淮仰起头,笑道:“时月你误会我了,为夫这不是管教。”
“那是什么?”
“是商量。”裴少淮笑笑应道,“我且当他/她们都答应为父了。”
他又对着肚子说道:“你们既答应了为父,我便也答应你们,以后一定少揍你们俩……”
裴少淮对妻子说道:“你瞧,我与他/她们不是有商有量的吗?怎么能是管教呢?”
“满嘴的歪理……”杨时月被丈夫逗笑,心情舒畅了许多。
……
夜里,裴少淮让杨时月先睡,自己则到书房里继续做事。
上谏开海的折子在案上摊开,字迹清正隽永。
裴少淮本想近日将折子呈给皇帝的,如今看来是不能急了——开海动了太多人的利益,眼下已经开始有人动手了。
若是不能解决这些问题,开海之策就不可能真正落地。
之前是他太急了些。
裴少淮将折子收起,锁入抽屉中,心里期盼再度把折子取出来的时候。
然后开始想应对之策。
门外蛐蛐断断续续而鸣,夏日将至矣。
……
翌日,伯爵府后院里,两个颇有些姿色的丫鬟在池边低声交谈。
“她怀了身子,大少老爷是不是该纳通房了?”
“嘘——”另一个丫鬟谨慎一些,道,“听说杨家那边没有纳通房的规矩,你我就莫贪想了……再说大少老爷那样的人,听说从前读书时性子就很寡淡……”
“这里是伯爵府又不是杨家,她自己不带通房丫鬟入门,就能绝了别人的路?”小丫鬟继续道,“从前是从前,眼下大少老爷年纪正盛,你没见这几日书房夜夜亮到三更天吗?正是个好机会……”
“要不咱们还是安分做事吧,别处可没有这么好脾气的主子。”另一个丫鬟劝道。
可小丫鬟已经打定了主意,劝不回头。
当夜二更天,小丫鬟出动了,快入夏的天里,她偏端了一盅羊肉汤向书房走去,也不知从哪学来的伎俩。
只可惜,她还没进得裴少淮的院子,半路就被申大家叫人给摁下了。林氏身边的申嬷嬷早已荣退,但她的一对儿子还在裴家做事,申二一家跟去了太仓州,申大一家则留在京都里。
这申大家是林氏的人。
申大家来到柴房里,啐了一口,道:“夫人猜得没错,再好的门风、再三管教,底下也总有不长眼、不识规矩的。”
申大家没给丫鬟辩解的机会,连夜把人送到了郊外的农庄里,等林氏回来再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