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又道:“老百姓想听的不是道理,毕竟道理是讨不了生活的。”
所以他才会提前去读这些“杂书”,早早做些准备。
……
经南北运河到了苏杭之地,他们便改走陆路了。
马车颠簸,比在船上更难受一些,幸好裴少淮他们出发早,时间还充足,并不急着赶路。
一路平平静静,连个蟊贼的身影都不曾见,裴少淮觉得诧异,心想苏杭南下一带何时变得这么安定了。
直到有一夜,见到燕承诏的副将从前头折回来复命,他才明白——燕承诏早早安排副将带人在前头开路,大贼小贼一律料理干净了,所以才有他们这一路的平顺。
“燕指挥厉兵秣马,佩服佩服。”裴少淮先敬一杯。
燕承诏并不当事,只淡淡应道:“兵常练才能常锐。”
在官道上颠簸一个月后,裴少淮他们终于从杭州赶到了直隶双安州。双安州受朝廷直管,裴少淮上任,暂时还无需去见布政使、泉州知府等官员。
双安州虽是偏僻了一些,但着实是个好地方——地处九龙江入口,有湾也有岛,防风也防浪,妥妥的天然良港。
其北接壤泉州府,其南接壤漳州府。
一旦裴少淮在此处成功开辟港湾,介于泉州港、漳州月港之间,便可“替代官商,抑制私商”。
到了实地,见了九龙江,远远眺望了嘉禾屿,裴少淮愈发确认自己选择此地没错。
州衙设在同安县城内,嘉禾卫则设在岛上,裴少淮与燕承诏暂时道别,各自上任。
至于两家购置府邸,相邻而居,还需安定下来后,再做打算。
裴少淮与燕承诏拱手作别。
……
入了同安城内,大街上虽无阁楼林立,但也算是商铺比邻,一家连一家,并不算破败。
相较于江南苏杭小桥流水的韵味,闽地百姓的房屋、衣着,颜色更为丰富一些,足够夺目又不失古朴。
小南和小风很是好奇,撩开车窗看个不够。
前来迎接的是同安、南安原来的两个知县,他们现在受裴少淮所管,是双安州的同知和通判。
齐同知说:“双安州衙就在前头,很快就到了。”
裴少淮远远望去,看见一处装饰华丽的院落,红梁绿瓦,颇为气派,不仅庄严肃穆,且精美讲究。
他以为是那里,心中甚至有些惊讶——只怕比宛平县的县衙都要气派了。
结果马车渐渐走近,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前走。
裴少淮撩开车帘一看,院前立着牌坊,又有石狮坐镇,悬挂着“齐家堂”的牌匾。是同安城里齐姓人家共建的祠堂。
杨时月亦察觉出些许意味来,低声说道:“初次前往州衙,究竟是必须途径此处,还是有意途经此处?”
裴少淮点点头,示意他听进去了,低声道:“回去再说。”
往前走了两里路,终于到了双安州衙——原来的同安县衙。牌匾刚替换不久,墨迹还是新的。
这里规模与太仓州衙差不多,院落方正,临街清净,是个不错的地方。
但远不能比齐家堂。
接下来几日,皆是在打理州衙后院,暂且住下。裴少淮白日前往衙房,熟悉州衙内的情况,有个机灵年轻的衙役,官话说得不错,裴少淮便让他跟着自己打点左右。
衙役姓包,是捕快班的班头,裴少淮客气唤他一声包班头。
这日,皂、捕、快、壮四班衙役点卯之后,大家散去时,少不了有些玩笑打闹,裴少淮听不懂当地话,却能依稀听出“伯”、“叔”、“兄弟”等词——他们之间相互不唤其名,而唤辈份。
裴少淮把州衙名册拿来,发现近九成人姓齐、或是姓包。
他把包班头叫来闲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中间问道:“这同安城里,是包姓多一些,还是齐姓多一些?”
包班头应道:“回大人的话,从前是包姓多,如今齐姓占了五成半,应是齐姓多一些。”
裴少淮佯装惊叹道:“看来是两个大姓氏了。”
“咱们这小城里,哪敢说什么大姓氏。”包班头介绍道,“要说大姓氏,那福州的上官氏,还有泉州颍川堂的陈氏,才算得上大姓氏,齐家堂跟他们一比,也就在这同安城风光风光罢了。”
“城里还有些什么姓氏?”
“李张赵王都是有的,只不过姓得少,有些人家改姓,便就更少了。”
第163章
安顿下来后,裴少淮开始每日早出晚归,在双安州内四处采风,一来要熟悉此地的地形地势,选取良港良湾;二来,闽地乡风民俗与中原一带相差甚远,唯有亲眼所见、亲身体会,才能深刻理解。
闽地以山峰、丘陵为主,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一路南下时,裴少淮就曾体会过——撩起车帘往外看,官道两侧,所见之处皆是山坡绵延。
八成山,一成水,仅剩一成才是田亩,典型的人多地少,不利小农。
双安州更是如此,不但田亩少,还易受海水侵卤,亩产很低。如此地形,只能“靠海吃海”。
朝廷禁海,裴少淮见到城内百姓过得尚还可以,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想。
这日,齐同知叩响裴少淮的房门。
“齐大人请进。”
“知州大人。”
齐同知名为齐逸,是潮州府人,举人出身,三十岁入仕,初任同安县教谕,几经晋升后才任同安县知县。便是说他的“齐”姓,与同安县第一大姓的“齐”,并非同一个“齐”。
同安、南安两县合并为州,齐逸由知县改任同知,从七品升至六品。虽是升了一阶,却由正官变成了副官,偏偏裴少淮还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齐同知心里是堵着气的。
只不过不显露罢了。
一番寒暄过后,齐同知说道:“下官家中明日有些琐事要办,恐不能在州衙内,特来跟知州大人禀明一声。”
是来告假的。
裴少淮自然爽快应允。
齐同知离开时,裴少淮察觉到堂下的包班头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讪笑,眼角斜向齐同知的身影,有几分不屑。
裴少淮当作没看见,继续办公,半晌才撂笔,假意说道:“不知齐大人家出的什么事,本官是不是该去探望一番,以表关怀。”这是在问包班头的意见。
包班头上前两步,他心里虽不喜这个姓齐的,但也不敢贸然挑拨上官之间的关系,遂笑应道:“卑职亦只是猜想,明日是齐家堂宗祠祭祀,齐大人历年都是上头香的十人之一,今年恐怕也不例外……卑职以为,大人不必为此挂心。”
齐同知告假,是要参加齐家堂的宗祠祭祀。
“原是如此,只要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便好。”裴少淮一副了然的神态,又诧异问道,“齐大人不是潮州府的‘齐’吗?怎么……”有意问齐逸怎么跟齐家堂扯上关系了。
“大人有所不知,早些年齐大人冬日患了重伤寒,是齐氏族长用古方救了他一命,自那以后,齐大人与齐氏族长便以义父、义子相称。”包班头如实应道。
只是叙述事实,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出言诋毁。
裴少淮心里揣摩着,齐逸一个外府同姓人,能够在齐家堂祭祀上头香,可以窥得他与齐家堂的关系已密切到“你中有我”,亦可以看出齐家堂势力不算大。正如包班头所言,在同安城里风光风光罢了。
无怪同安城内众人只知晓裴少淮上任知州,却不知他前来开海。
翌日,裴少淮未着官服,穿了一身便衣,乘坐马车来到齐家堂外,远远观望着祠堂祭祀的盛况。
裴少淮来时,齐氏男丁已经上山祭拜完祖坟,各个宗支举着黄大旗,一路敲锣打鼓、鞭炮声响,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归来。
祭祀很是隆重,先是各类祭品源源不断抬入宗祠,摆放祭品的八仙桌从祠堂内一直摆到大街外。
烟雾袅袅,到处都是一片雾蒙蒙的,人声与锣鼓声叠在一起,十分喧闹。
时辰到,喧闹声渐渐停下,族长诵读祭文,一字一断,声声洪亮。
而后是德高望重的十人一起上头香,同知齐逸果然在里头。
有人诵道:“海上东边云雾开,齐氏子弟立徘徊;先祖先父坐宝殿,众家门户永无灾。拜——”
又诵:“堂前锣鼓响叮当,齐氏子弟船只忙,先祖先父宝殿坐,众家学子任侍郎。再拜——”
诵完九句,九拜之后,才是宗支族人上香,大宗支在前,小宗支在后,散户在最后。
今日祭祀似乎只是“小祭”,所以仪式时间不长,也未设筵席。
祭祀进入尾声,开始“散胙”和“分福”——散胙是把祭品中的食物分给参拜的族人,一般有猪胙和羊胙。分福则是把祭祀用的酒水分下去。
裴少淮听不懂闽话,也不懂这些祭祀规矩,在外头远远望着只能看出个热闹来。
他看到众多族人只分得一小刀的猪肉、一杯薄酒,但十分珍惜,酒水当场饮了,猪肉则用干荷叶包着带回家,没有一个人嫌少。
他又看到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男孩,举提着和自己齐高的肉条,欣喜往家里跑。还有耄耄老人们,他们分到的祭品也不少。
裴少淮心想,若说信服、敬重,此地百姓恐怕更愿意选择族长,而非他这个初来乍到的一州之长。裴少淮原以为自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真正身临闽地,见识当地的乡风民俗,才知晓要融入此地何其之难。
而且这种百姓自发而成的群居状态,是他们自己摸索出来的生存之道,百姓们发自肺腑地敬畏着。
齐家堂势力不大,裴少淮可以“以强压之”,但遇到势力强悍的大姓氏,不能“以强压之”的时候,又该如何是好?大姓氏上有高官奏保,下有族人支持,外有船只行商,还与海寇有所“合作”,单纯以强制强是行不通的。
“走吧,回州衙。”裴少淮对长舟道。
“是,老爷。”
裴少淮回到州衙,已是午时时刻,他刚下马车,恰好看到包班头从衙门里匆匆出来,似乎准备赶回家。
“给大人问好。”
“包班头这般匆匆,是家中有急事?”
包班头不善于临时撒谎,表情讪讪,应道:“卑职有个表哥在外地行商,难得回来一次,宴请村人吃个流水席,卑职回去一趟。”
“好事呀。”裴少淮又问,“他在外地做什么生意?”
包班头想了几息,才应道:“回大人的话,好似做些茶叶生意。”
“你且去吧,少喝几杯,夜里还要当值。”裴少淮叮嘱道。
“卑职省得。”
长舟在一旁听了这番对话,包班头离去后,长舟感慨道:“这边的人真是阔气,在外头做了生意,回乡还请村人吃流水席。”
“若是在外地做正经的茶叶生意,只怕是十里八乡都知道,包班头何须迟疑,理应一口回应才是。”裴少淮提点了一句。
长舟愣了一下,问道:“他那表哥不是做生意的?”
“只怕是守在海上收‘买路财’的。”
既是大庆的子民,裴少淮没能忍心把那句“与寇为伍”说出来。其间的因素太多,也太过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