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这个……那包班头岂不是……”长舟平日说话何等利索,如今惊讶得有些支支吾吾。
裴少淮表现得还算淡然,说道:“从小一个村子里长大的玩伴,长大后,靠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养不活一家人,只能各自出去谋生,渐渐便各自穿上了不一样的衣裳……只要没在外头遇上,没有刀剑相向,回到村子里,就还是一起长大的玩伴。”
莞尔,又道:“这同安城里,不止一家、也不止一村有这样的情况。”
一家三个儿子,长子留在家中务农,次子被招募入了军营,剩下的老幺,卷几件衣物出海了。若是老幺再没能回来,就当没生过,若是过几年回来了,便说他这几年出去做生意搞营生了。
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
裴少淮面上淡然,心中亦藏着复杂,这样的境况下,想要彻底剿灭倭寇、顺利开海,谈何容易?
他想了想,对长舟道:“回去跟夫人说一声,我今夜不回家用膳,叫她莫等我……我要去一趟嘉禾屿。”
与燕指挥分别半月,不知道嘉禾卫的兵力筹组起来没有。
也该去见见燕承诏了。
“是,老爷。”
……
午后,裴少淮乘船前往嘉禾屿。
此处为九龙江入海口处最大的一个岛屿,风光秀丽。岛上原是左千户所,便也建有城池,城内住着千户人家。
朝廷将此改为“卫”,一卫所管辖五千户,除了岛上原有的一千户、燕承诏从京都带来的两千人马,至少还差两千户人家,才能建立真正的“嘉禾卫”。
燕承诏的任务也不简单。
得知裴少淮来访,燕承诏放下手头的事,赶紧过来会面。只是他不叫人上茶,而直接叫人上酒。
脸上显露出些苦闷来。
看来燕指挥也遇见了难题。
酒桌上,燕承诏第一句话便是:“嘉禾卫恐怕还要不短的时日才能筹组起来。”
“我知晓。”裴少淮举杯饮尽,这和他猜想的一样,又说道,“一个千户所,登记在册的兵员,有半数是老弱病残,剩下的半数中,又有七八成平日里只管种地产粮的,真正操练过的兵员不过一两百之数,用过炮火、舞过刀枪、有杀敌本事的,更是少之又少。”
裴少淮无奈道:“就这一二百的兵员,怎么撑得起朝廷的嘉禾卫?”
“你早料到如此?”燕承诏问道。
“不是我早料到。”裴少淮应答,“而是如此境况,才是天下武官们面临的常态。”
兵屯之制设立已久,看似陆上九边、海上疆界皆有卫所驻守,实则兵力年年渐弱。闽地远离京都城,驻守在偏僻小岛上的一个千户所,遇到强敌不能御,遇到弱敌不能追,长久之下,岂能寄希望于它战力卓绝?
裴少淮问道:“想必让燕指挥真正愁闷的,不是人手问题罢?”毕竟燕承诏防患未然,从京都带了两千人马来,个个精锐,是一股不小的战力。
“没错。”
第164章
岛上高城,向东而望,沧海无际。
海风从窗户涌入,连酒盏里都是微澜潋潋。
裴少淮起身,负手站于窗前东望去,只见斜月沉沉藏海雾,浪碎金光,月色模模糊糊。他心想,海上是浪涛不止,海下是碣石暗生,眼前这片海注定不安宁。
海毕竟是海,和陆地山川不一样,所以燕承诏面临的最大困境也不一样。
裴少淮说道:“海上无船,犹如陆上无驹,船上无炮,犹如手中无刀。”相较于嘉禾卫缺少兵员,战船、利炮的短缺更难一些。
兵员可以奉旨招募,战船利炮却不是短时内可以补充的。
燕承诏坐在酒桌上,一边给裴少淮的空酒盏斟满,一边说道:“看来裴大人早都预料到了。”
其一,船。
一个千户中左所,理应配备有二十艘大船。嘉禾屿军港里,也确实漂着二十艘船。
只是大部分船年久失修,早已破烂不堪,稍有风浪来,船上便可听闻阵阵吱呀吱呀声。这样的旧船,出去打渔都不够用,更罔论出海追击敌军了。
唯剩零星几艘船尚且还算牢固,满足平日出海巡游所用。
裴少淮站在窗前,正好可以看到嘉禾卫军港里的船只随浪漂浮,月光下,木色枯槁。
其二,炮。
制铳、制炮必须要用闽铁——北地炼铁多用煤石,得到的铁料硬而脆,制造出来的炮筒很容易震裂。而闽地炼铁多用炭火,铁料更有韧性,不易开裂。
身处闽地,盛产闽铁,偏偏最缺火铳、炮筒。因为武器是由朝廷统一管辖、统一发配。
而历朝历代,朝廷皆以北疆为防御重点,一直提防着北敌南侵。是以,闽地所产闽铁大部分都运到了北疆,用于固守九边关城。“重”了北疆,自然就“轻”了海疆。
燕承诏又道:“卫所里最缺的,不是开炮杀敌的兵员,而是执掌船舵的舟师。”
船只入海以后,沧浪无垠,要如何循风而驶、避让碣石,全凭舟师的一对眼、一双手。一位出色的舟师,知晓海上某处有岛宜停,知晓何处暗礁宜防,沉绳可知水深几许,观天可知风浪有异……这样的人才非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不能养成。
燕承诏当年领兵南巡,皇帝给他派了江阴、广洋、横海、水军四卫舟师,兵强船多,自然没曾有过这样的烦恼。如今他管辖一个由千户改编的卫所,方知“锅中无米、灶下无柴处处难”。
“此处是嘉禾屿,而非太仓州,你我都不能再用老法子行事了。”裴少淮回到酒桌上,与燕承诏碰杯,说道,“若是轻而易举之事,又何须你我联手出马?”酒水入腹热气腾起,此话并非自负,而是意气。
“裴知州有了计划?”
“燕指挥有密诏,我有尚方剑,缺才便招才,缺炮便造炮……这算不算是计划?”
这话不是裴少淮的风格,却是裴少淮能做成的事。
“那战船呢?”
“太仓州有船厂。”
燕承诏心中一凛,他心间蓦地冒出个念头——裴少淮随父亲南下游学,复办了太仓船厂,莫非他从哪个时候开始,就有了开海的打算?
未入仕前,看似无意撕开的一个口子,数年之后,太仓船厂已成气候。这般未雨绸缪,不得不叫人佩服。
“州衙那边也有难题吧?”燕承诏问道。
他说起几天前的一件事。
前几日,燕承诏本想领兵出海试练一番,好让京都来的官兵尽早熟悉水性。嘉禾屿西北边有个小岛,上面有个小贼窝,燕承诏便借此岛用来练兵。
岂料船只靠岸后,兵员登岛,却发现贼人早已尽数逃走。
燕承诏道:“此地官、绅、兵、民、商、贼已结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织,裴知州打算怎么处置?”
处置不妥当就无法开海。
譬如说,百姓以宗族为大,州衙驾驭不了宗族,就难取信于民。又譬如说,领兵灭寇之时,若刀下之敌乃是同族同源,官兵们如何下得了狠手。
裴少淮的答案很简洁,他轻摇酒杯,望着旋转的酒水,答道:“我相信,百姓最信奉的是‘活着’、‘更好地活着’,只他们要见到了希冀,谁人都不能拘着他们。此地人与人之间关系复杂,皆因‘海禁’二字而起,只要解除了海禁,我们的敌人便只有一个。”
他蘸了些酒水,在桌上写下“倭”字。
大庆海禁,闽地百姓失了生计,只能铤而走险,于是有了私商。私商富了乡绅,于是乡绅就有了号召力。船队为了躲避官府追捕,为了抵抗海上劫持,于是开始依靠海上的各方势力……这样的恶性循环,最初皆因“海禁”。
裴少淮道:“所以,也没有那么复杂。”
他又道:“燕指挥不妨这般想,那些流浪在海上的人,不管船走得多远,身在哪座岛上,绳子始终牵在大庆岸上。至于那些自己断了绳索的人……”裴少淮笑笑,道,“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大庆人?”
谁又管他是不是大庆人。
酒过三巡,两人皆有些醉意了,饮酒更是豪放。
“这一杯……”裴少淮与燕承诏碰盏,说道,“为了天。”
燕承诏亦应道:“为了天。”
两人目光相触,都笑了,一个是天下的天,一个是天子的天。
再度碰盏,裴少淮拍拍胸脯,道:“这一杯,为了这里。”良心。
而燕承诏道:“为了胜负欲。”
还是不一样。
裴少淮把目光投向城外的沧海,第三回碰盏说道:“为了眼下这片海,这回总该是一样了吧?”
燕承诏点点头。
“这海是我大庆的海,理应为大庆百姓而造福,容不得外人半点觊觎,更容不得外人在此兴风作浪。”裴少淮饮下了这最后的一杯酒。
酒樽已空,时辰也不早了。
再远眺城外,明月升空,不再因海雾沉沉而模糊不清,柔光笼罩整片沧海,无边无际。
这时,屋外传来哒哒的步履声,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正是小意儿。她看到与父亲对坐的是裴少淮,便迈着轻快的步子跑了进来。
先是依偎在燕承诏身旁,喊了一声“裴叔父”,想了一会儿,才奶声奶气问道:“裴叔父,你没有带小南哥哥和小风姐姐过来吗?”
原来小意儿听说裴叔父来了,特地过来,看看小南小风有没有来。
裴少淮摇摇头,温声解释道:“叔父今日来得太急,改日再带他们过来。”
意儿略有些失望,抬头望向燕承诏,问道:“那爹爹可以带我去找小南哥哥和小风姐姐吗?”
又补充道:“明日。”
燕承诏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抱起女儿,一口应下:“爹爹明日就带你去找他们。”
第165章
燕承诏出言挽留,裴少淮仍是决定趁夜回到同安城里。
嘉禾屿东岸浪涛阵阵,西岸却风平浪静,渡船平稳前行。
裴少淮立于渡船船头,迎面吹了些冷风,那微醺的醉意醒了不少。不多时,渡船靠岸,裴少淮换乘马车回了州衙。
州衙后巷,更夫打更,嗒嗒竹板声在这夜里犹显清脆,已是三更天。而后院屋檐灯盏依旧亮着,随风轻摇。
裴少淮轻手轻脚,不想扰到妻儿,岂料手刚刚半推开房门,便听闻杨时月唤了一句:“官人?”
他轻“嗯”应了一声。
随后屋内烛火掌燃,杨时月迎了出来。
“我没事,只浅酌几杯,归来时就消了醉意。”裴少淮朝里屋忘了一眼,压低声音问,“小南小风今夜睡觉可还安分?”
“晚膳后吵着比谁会背的诗句多,还说要等官人回来,当面比一比,一直问爹爹怎么还不回来。”杨时月应道,“等到夜深了,自然也就乏困了,才哄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