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随着王高庠身死、黄青荇被捕,对家的“面目”渐渐明晰——他们是金人长年埋藏于大庆朝的奸细,是金人王族完颜姓的一个分支。
他们趁着大庆建朝之初,混入山海关中,自称为“王”姓,伪装为琅琊王氏的一个分支,一步步崛起为世族,把手伸得越来越远。
若有出息嫡子,则举全族之力将其送入朝廷为官,助其登上高位;若得了庶子,则去母留子,弃养农家,任其自生自灭,令其自幼便一身的戾气。
一边在京中运筹帷幄、布局养奸,一边扶持各地棋子,指使他们垄断敛财,为日后的造反积攒钱财,暗里饲养军士。
王高庠为太子党首,黄青荇投奔淮王,而对家的最终目的是推翻整个大庆朝。
如此不惜一切、步步为营,叫裴少淮后脊直生寒——倘若父亲没去太仓州为官,没发现镇海卫养寇自重,楚王的势力与日俱增,那么今日的宫变是不是还要再添一个角色?
倘若任由泉州港继续垄断敛财,等到金人聚足万金之金,大庆国库穷无一物,届时大庆的将领士卒到底会听谁的指令?是奋起一战还是举手投诚?
倘若小冰期连年长冬,北地百姓收成惨淡,朝廷的救济迟迟不到,金人趁机略施好处,百姓会不会拥立他们为王?
对家奉行的是愚民政策,这个天下落入他们手中,可以料见百姓们会遭遇什么。
裴少淮与燕承诏来到王氏府邸前,锦衣卫早将此处团团围住。
一股浓郁呛鼻的灯油味飘散出来,使得他们不敢强行冲闯,不是怕死,而是怕损了重要物证。
推开大门,裴少淮与燕承诏走进去,只见正堂下铺着一块毛毡,有一老者盘坐于毛毡之上。
老者头戴金人尖笠,身穿盘领窄袖袍,夏日里犹不忘套着他的狐貂裘衣,以彰显他完颜姓氏的贵族身份。
地上散落着许多白发,想来尖笠之下,也已梳成了金人发式。
他的周围堆放杂物,倒上灯油,一盏灯火在他脚下幽幽发光,仿若下一瞬便会踢倒在灯油上。
看着老者这副武装,裴少淮道:“看来施谋用智、坐筹帷幄之人,已算到了今日的结局,早早做足了准备。”
又问:“裴某好奇,你就一点不关心两个儿子的死活?”
“我辈这一宗支,本就是为布局而存在。”老者白眉白胡,一双三角眼狠意似狼,毫无情绪波澜道,“他们可死,我亦可死。”
“死在一个败局上,也毫不惋惜吗?”裴少淮问。
“败局?你觉得这是一个败局?”裴少淮的话触碰到了老者痛穴,他猖狂又自傲,道,“裴少淮,这世上不止你一个聪明人而已?我既然敢上台,与你把戏尽唱完,便说明我大金朝不会输。”
“你们可以杀了我那两个儿子,也可以杀了我,甚至可以杀尽潜入宫内的数千死士,可你改变得了两王夺嫡、朝廷动荡的局势吗?那些参与宫变,举淮王为皇的臣子,朝廷还敢再留再用吗?不止他们,满朝文武百官谁是真忠谁是假忠,你们分得清楚吗?”老者得意道,“不是抓几个替罪羊,这场宫变就算有交代了……事情远没有结束。”
显然,他很满意自己布的局。
又大笑道:“更艰难的选择还在后头。”
言罢,老者一脚踢翻了脚边的灯盏,火苗陡然窜高。
老者一脸决然,等待熊熊烈火的吞噬,然而燕承诏一个腾空而起,顺势解开斗篷,再一挥手,把撑开的斗篷盖在了火上,压灭了火势。
要论敏捷,谁能比得过燕缇帅呢?
“你所说的艰难选择,是指选择出兵还是退守吗?”裴少淮问,“劳你辛苦布局,若是不亲眼看看我大庆人的选择,岂不可惜?”
“除了退守陪都金陵,你以为大庆还有别的选择吗?”老头在燕承诏手里一边挣扎一边叫嚣道,“西北疆有鞑靼起乱,那群只会养羊骑马的莽夫已经识破大庆的商计,只要三大部重新联起手来,试问大庆的卫所能挡得住万里铁骑的连番冲闯吗?驻守京畿的禁军,敢不前去支援西北疆吗?”
鞑靼三大部重新联手,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西北疆若生战事,为防铁骑长驱直入,朝廷必须增兵西北。
增兵西北,粮草优先西北疆,后果是山海关、京畿一带守兵变少,防御战力大减。
对家离间、搅乱大庆与鞑靼的茶马生意,在秦晋散布谣言,引发民乱,为的正是击溃整个西北疆。西北疆愈乱,对于金朝愈是有利。
老头得意洋洋,顶上尖笠落下,露出金人的彩辫,他道:“我大金至少能收回幽云十六州,一寸土一寸金,这岂能说是败局?”
京都为幽州,大同为云州,幽云十六州指的京都至山西大同一带,其位置十分紧要,否则大庆也不会把京都设在“幽州”。太·祖设立九边重镇,修筑长城,也是为了守住幽云十六州。
西北疆战事不断,京畿兵力不足,大庆为了自存,只能退守陪都。金人则趁此机会,在辽东集结重兵攻下山海关,山海关一破,整个辽东还有幽云十六州,自然就入金人之手了。
老头又道:“我奉劝诸位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赶紧入宫如实上禀,趁早商议退居陪都之事……若是动作晚了,只怕连金陵城都没得选,只能退回凤阳老家了。”言罢哈哈大笑,讽刺之意十足。
裴少淮心想,果然,对家不仅联手鞑靼来牵制大庆,还联手海上倭寇,企图让倭寇在南边制造麻烦。
黄青荇的窝点就在金陵城里,淮王一败,金陵城里的逆臣必如捅了窝的马蜂,四处乱逃。
倭寇乘船而来,便可趁乱入城烧杀掳掠,占领金陵城。
“裴少淮,你以为你抓到幕后主使了吗?”老头摇摇头,挑衅道,“你的对手不只是一个人。”
既然对家的布局与早前猜想的相差不多,这就好办了。裴少淮笑应道:“正巧,裴某也不是一个人。”顿了顿,继续道,“你当好好看着,大庆不会南迁京都,金兵也不可能入得了山海关。”
随后,燕承诏给老头锁上镣铐,将其关入运送重犯的铁笼中。
在一股浓郁的灯油味中,锦衣卫仔仔细细将整座府邸翻了个遍,除了老头,其余家眷皆已畏罪自尽,只有三五个仆妇躲在地窖里逃过了一劫。
裴少淮没能找到“王家”的家谱,却在王高庠的书房里找到了一沓旧书信。根据王高庠死前说的那番话,裴少淮推导出了事情的梗概。
亲眼目睹父亲杀死姨娘,弃养庶弟之后,王高庠立誓这一辈子绝不纳妾,不成想入官第一年爱上了一汉人女子。王高庠以为能瞒得过父亲,私养外室生下次子,结果一朝事发,外室被灌下鸩酒,襁褓中的孩子按照家规,弃养农家。
裴少淮对这个悲情故事并不感兴趣,只是,当他看到王高庠写给外室的最后一封信,不由一怔,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信中写下了孩子弃养的地方,被哪家人收养了。
“爱婉,这对农家夫妇对志儿视如己出,甚至未让他知晓自己是抱养来的,你在九泉之下安息罢……”
第251章
王家抄家事了,裴少淮入宫回禀。他向皇帝出示王高庠的那沓信,并请皇帝将最后一封信赐予他。
皇帝沉思片刻,应道:“朕允了。”
官家忌惮的不是所谓血脉,忌惮的是造反祸乱之心。
裴少淮出宫时天已蒙蒙发暗,走前头为他提灯的是个陌生的老内官,谨慎少语,一边顾着提灯笼,一边偷瞥裴少淮的步幅,生怕走得过快或是过慢。
“公公只管往前走就是了,不必如此拘谨。”裴少淮道。
“大人仁慈。”老内官低声应道,“不过,谨小慎微本就是奴婢等该做的。”谨小慎微才能在这座宫城里活下去,有幸老死。
行至太和殿前,庆祝万寿节所用的彩旗、彩帐、花台还未来得及拆除,在昏暗的天色里,干巴巴地杵在空旷的场坪中。
宫人们忙忙碌碌,有的提着灯笼,有的端水提水,神情木讷、余惊犹在,正忙着把宫墙上、青砖地板上的污秽清理干净。
想来等翌日天亮,日光再次照入这座宫城,一切又将如初。
过了文华殿,往东向东华门走,老内官走的是大道,而裴少淮险些习惯性拐入一条小道。即便知道萧瑾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可怜,可一路出宫,还是忍不住念起过往的场景,念起萧瑾一边提着灯笼一边笑吟吟与他闲谈,“裴大人,走这条小径近一些”仿若还在耳畔回响。
萧瑾被赐死了。
裴少淮不好问皇帝个中细节,但听燕缇帅说,与萧瑾一同被赐死的,还有一位后宫妃嫔,这位康嫔长得颇有几分异域风情,入宫二十余年了,不甚受宠。
至于皇后、淮王,想来皇帝顾及皇家脸面,未必会下死手,大概率会废了皇后,将淮王永世关在凤阳高墙内。
裴少淮觉得头疼得慌,不愿再去想这些事。
出了东华门,华灯初上,宫内动荡一日,宫外万事太平,闻着不知何处吹来的寻常人家烟火味,裴少淮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爹爹——”一声清脆的呼唤。
裴少淮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亮着一大两小三盏灯笼。
妻儿提灯来相迎,三两点光,夜如昼。
裴少淮略愣了愣,而小南和小风已经奔过来,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呜咽里声声喊着“爹爹”。
“没事了,一切都好了,爹爹回来了。”裴少淮抚摸两个孩子的头哄道。
裴少淮牵着儿女来到妻子跟前,杨时月先是查看丈夫手上、脖上有没有伤痕,而后两行清泪滑落,道:“瘦了……”未必是丈夫真的瘦了,只是许久的担忧与思念,还有事后的几分委屈,化作了这寻常的两个字。
“这段时日叫夫人受委屈了。”裴少淮替杨时月拭去泪水,道,“我们回家罢。”
车厢里叙温情,车厢外夜色渐渐变深,待一声“吁”马车停下,裴少淮揭开车帘时,发现马车未停在伯爵府门前,而是来到了徐府。
夫妻相处多年,杨时月太了解丈夫了,她道:“官人且进去探望探望,叫段夫子安心罢。”
又言:“杨家、几个姐夫家,我已叫人去传过话了,等官人办完大事,等二弟也回来了,大家再聚也不迟。”唯独段夫子这里不能耽搁。
让段夫子心安,也是让裴少淮心安。
裴少淮点点头,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前去敲门。当手握着门环时,一晃神间门,想起幼年求学时,兄弟二人每日早晨过来,总要踮着脚尖才能够到这门环。
岁月把门环磨得光滑圆润。
……
……
大庆虽胜券在握,然而对家所布的局,也并非全无威胁。
这日早朝,百官上殿,廷下稀稀疏疏,不再拥挤。
三疆战情同时来报——
在西北疆,蒙古鞑靼、瓦剌、兀良哈三大部已经明确联手,各部正在集结精锐兵马,遴选统帅,准备率兵南下,压近西北边境,与大庆西北边军在防线两侧对峙。因为战事一触即发,早几年好不容易开设的茶马贸易关口,不得不暂时闭关。
鞑靼能集结多少兵力,前线还在探查。三大部联手,又以骑兵居多,这股势力不说直接冲破层层防守、直达京都,但夺下西北疆、扰乱秦晋却是够够的了。
辽东方向,山海关外传来急报,大金在辽河以北集结了二十万大军,正在往南行进,抚顺城已经失守。
按照金军这个势头,他们是想趁鞑靼冲闯西北疆之机,打大庆一个措手不及。金军只要以抚顺为据点,冲破关宁锦防线,千军万马便可通过山海关,直逼京都。
不仅西北、辽东两个方向生乱,东海也有战况。
应天府来报,京中发生宫变的同时,金陵城里同步也发生了宫变,淮王留在金陵旧城的爪牙占据了皇宫。对家早早放出消息,东海外的倭寇知晓乱中有利可图,正率船队而来。
应天府有操江都御史、凤阳府尹、应天府尹三位大员镇守,平定宫乱不过是时间门问题。怕就怕在叛臣走投无路之下,与海上倭寇来个里应外合,致使整座城沦陷。
这三条战报,若是单单某一条,大庆不足为惧。问题在于战况同时发生,三边压境。
京畿周围有四十万禁军等待皇帝发号施令,四十万大军足以逼退西北疆的鞑靼,也足以从山海关北上,逼退金军,夺回辽东重地。可是这四十万禁军兵分两路,一路支援西北,一路镇守山海关,局势如何发展则未必了。
再者,禁军全数派出,京都岂不只剩一个空壳?这对皇家而言,是兵家大忌。
如此危急的战况下,少不了有臣子谏言南撤——暂时从京都撤至陪都,保存实力,等到局势明晰了,再图收复失地。
这听起来是最稳妥的办法。
皇帝勃然大怒,抓起身边的东西便往下砸,斥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宋时南迁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皇帝站在台阶上,怒视众人,呼道:“凡是主张南迁者,皆为奸人,斩立决!我大庆断没有不战而退的道理。”
“把禁军尽数派出去,京中不留一兵一卒。”皇帝令道,他指着金灿灿的龙椅,继续道,“这把龙椅可以换人来坐,但绝不可换异族来坐!禁军可以不守皇城,但不可不守我大庆疆土!”
既是皇帝与裴少淮布的一个局,他们又岂会毫无准备,让金军真的压境,逼得大庆不得不南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