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午后,林氏把竹姐儿叫进厢房,问道:“沈小娘已经同你说过此行目的了罢?”
竹姐儿点点头,小手有些不知所措。
“那我再提点你几句。”林氏温言道,“此番只是相看,叫你心里有个底,至于好不好、成不成,是你父亲与我的事,你只管远远看一眼,万不可还没定数的时候显露甚么……若是有甚么想法,等没人的时候私下告诉我便是。”
这个世道,男女之事是容不得寻常女子主动的。
“谢母亲提点,女儿省得了。”竹姐儿应道。
厢房外,裴少淮被大船轻微的一晃一晃腾得有些乏了,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好似回到刚穿越过来时,小娃娃躺在摇床上,也是一晃一晃的。
他还没睡沉,便被津弟猛地推了一把,只闻津哥儿惊喜喊道:“大哥大哥,快看快看!”
裴少淮揉揉眼顺着津弟的手望去,只见水面上余留几圈波纹,津哥儿讪讪道:“大哥你没看见,方才跳起来好大一尾鱼,足足有这么大。”一边说一边比划。
半晌,“一锅能炖得下吗?”裴少淮问道。
津哥儿一愣,摇摇头,道:“兴许要两锅……加点豆腐的话。”
翌日,裴少淮被一阵阵吆喝声吵醒,起身往外一看,发现大船已经停靠在码头上,货夫们正在往下搬运麻袋。
林氏带他们下船,在一家酒肆用了早膳,说是要趁着晨时天还没热起来,及早出发,到玉冲县衙安顿下来。
……
玉冲县里,马车行驶在刚修好不久的官道上,还有些泥泞,远远地便能望见那决堤的口子,如今已经成了支流的河口,浑黄的水不断往外涌出。
这条新支流把整个玉冲县一分为二。
道路两侧,原先的房屋荡析无遗,残迹仍依稀可见。又见不少百姓正在垒土砖,在原址上修建院落。
田野外,到处堆着被百姓清理出来的河沙,清理干净的良田,已经种上粟米或是小麦,正是抽新叶的时候,绿油油的。但更多的良田被厚厚的河沙所掩埋,太深太厚清理不净,再难种粮,只需一年半载,芦苇疯长,便会化为一片芦苇地,再不能产粮。
虽破败不已,但还存着些希望,一条新堤坝已经建好。
裴秉元原在新修的堤坝上,带领众人插种柳枝,听到衙差传话说夫人来了,惊得愣住了,又叫人帮着上下打理了一番,瞧着没那么狼狈了,叫上女婿徐瞻,才匆匆回到县衙里,与妻儿相见。
“你们怎么说来就来了。”
“我们若是不来,怎知道你这里吃了这么多苦头?”哭哭啼啼之态自不必多述。
“朝廷委我以重任,岂有不吃苦的道理。”
诚然,裴秉元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层,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作为一县之长,不管是治理水患,还是拓荒种粮,总是免不了风吹雨晒的。
眼下的玉冲县其实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好了许多。
县衙里房屋不多,裴少淮、裴少津两个小子被安排住在裴秉元的小书房里,裴少淮看见父亲书案上,摆放着潘季驯所著的《两河经略》《河防一览》,还有《水经注》《河防通议》等书,再不是那些诗词歌赋、文章集注,其用功程度可见一斑。
裴少淮本还想着,来到玉冲县,自己前世积攒的学识是否可以一展手脚,略帮父亲一二。如今他略翻看这些古本以后,才发现古人之智者早将以堤束水、以水攻沙、河行旧道等法子归纳得很详实,一一尽写入书中[1]。
他前世并非学水利,岂敢在这些智者面前班门弄斧?
开官路、造新堤、植柳树、拓荒田,父亲治理的法子也很合时宜。相比于防水患,如何在入冬前解决百姓的温饱问题,似乎更加重要。裴少淮原来想的那些致富法子,至少要等父亲带领百姓拓荒完毕,家里有口粮食了,才有可谈之资。
裴少淮见识了这些,才知道自己差些成了“纸上谈兵”之人,也给了他一个警醒——不管作甚么,首先要遵循现世之道,往后为官亦是如此,他若想运用前世学识,需要结合实际,才能起奏效。
夜里,裴少淮在前院小踱时,发现小亭里,有人在点灯运笔写字。
“小郎君是知县大人家的公子罢?在下李水生,是前来实习历事的学生。”
“李监生好,在下裴少淮。”
巧了不是,遇着正主了。只见此人相貌端正,举止得体不轻浮,是个书生模样。
原来,屋内闷热,李水生便到亭子里纳凉,正在写家书,他解释道:“游子在外,老母多有挂念,我得闲便修书寄回去,叫母亲不要担忧。”
“李监生孝心可嘉,在下不便多扰。”裴少淮称赞道。
……
翌日,既已经知晓了哪个是李水生,裴少淮带着竹姐儿,透过窗眼儿给她指了指,让她知晓了李水生长甚么样。
竹姐儿毕竟是个姑娘家,才瞧了几眼,那李水生恰巧转过来,叫她看见了正脸,她便羞红了脸,不敢再看。
谈不上是甚么喜欢、心动,只不过是想到婚姻之事,少女怀羞罢了。
白日里,几个监生到各自岗位上出工了,那李水生戴着个草笠,在堤坝上跑来跑去丈量,还要伏在地上绘制图纸。
原先羞答答的竹姐儿,这回远远地望着,淡定了许多,她瞧着那小身影跑上跑下,整个上晌都没歇着,有些许入迷了,不知道在想甚么。
“如何?”林氏问道。
“甚么如何?”竹姐儿垂首,脸都快红到后耳根了。
林氏又道:“觉得这个李水生如何?”
“母亲船上不是说,我只管远远相看几眼,旁的都由父亲母亲拿主意吗?”
林氏噗嗤笑出声来,明白了竹姐儿的心思,打趣道:“难得你倒是记牢了我的话。”想了想,又道,“咱们在玉冲县待不了几天,白日里,你得空便多去前院里,陪你父亲多说说话。”裴秉元办公的衙门设在了前院。
“女儿省得了。”
……
回来以后,不枉林氏专程嘱咐,竹姐儿熬好了莲羹,专程送去衙门里给父亲尝尝,顺道叙叙话。
那李水生刚整理好图纸,还满头大汗,他知晓知县大人急用这份图纸,便匆匆忙忙赶来回禀了,一进门,便看见知县大人边上站着个娉娉婷婷的青衣少女,青丝如瀑肤如雪。
他反应倒是快,竟马上想起了知县大人曾试探过他的婚事。
莫非就是她?
一时看得端住了,忘了非礼勿视,久久没能把目光收回来。
“父亲,女儿先回去了。”竹姐儿速速退了出去。
“你匆匆忙忙进来,可是有何急事?”裴秉元问李水生道。
“啊……是甚么急事来着?”李水生还没缓过神来。
裴秉元无奈,指了指李水生怀里抱着的图纸,提醒道:“图纸。”
“啊,对,知县大人让我去画支流的图纸,我已经画好了。”
退出衙门之后,李水生对自己方才失了仪态懊悔不已。
……
……
数日之后,林氏与官人惜别,带着几个孩子返回京都,回到了伯爵府。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不管是林氏,还是沈姨娘、竹姐儿,都非常有默契地没有再提那李水生之事。
所谓姻缘,只有男方前来求娶了,才算是真的姻缘。
直到裴秉元来信,上面写道“自你们回去后,李监生已经再三向我显露,有意求娶我家竹儿,上回还说道,待他实习历事结束以后,回到京都,便会让其母亲前去相看……夫人或许应早作打算以应对”。
次年三月,竹姐儿年满十五,行及笄大礼。
毕竟是庶出,礼节、衣制自然未能像莲姐儿、兰姐儿那般隆重。值得一提的是,尚书府那边,平日里有甚么走动只派个大儿媳妇过来,亦或是孙辈过来,而竹姐儿及笄大礼时,那二老太太竟主动上门了,不知藏的甚么心思。
四月中旬,裴秉元来信,说诸位监生已经实习历事完毕,李监生也已回京都。竹姐儿已到婚配之龄,那读书郎又有迎娶之意,众人皆盼着成就一桩美事。
第29章
四月京都,今年出奇绵雨连连。时值晚春,满城翠意罩于朦胧之下,难得有了些烟雨江南的意境。
北方种不得高大的竹子,气候使然。却能种些精巧的观赏竹,直节亭亭,贞姿不惧雪霜。
烟雨之下,道是“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1]。
沈姨娘心里有事,裴秉元在外,她又不能同老太太说,只能来到朝露院向林氏诉说一二,她担忧道:“尚书府那头素来与我们不亲近,二老太太却不声不响来了,竹儿一个庶女,哪里值得她跑一趟……这几日,我的眼皮子总是在跳,害怕出些甚么波折。”
林氏也觉得有蹊跷,却猜不出尚书府是甚么意图。
她宽慰沈姨娘道:“按照官人信上所言,李三郎已然归京,我敲算着,应当过不了几日,那李家夫人就该上门相看了,只需行纳采之后,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沈姨娘稍心安一些,感激道:“这些年来,劳夫人费心关照了。”
上晌正说着,晌午过后,那李家的帖子就来了,说是李夫人明日求访,沈姨娘悬着的心终于沉了下来。
老太太知晓此事之后,虽不是勃然大怒,但脸色不甚好看,显然对这桩婚事不满意,斥责道:“竹儿这样出挑的模样,虽是个庶女,也不至于找这种的小官小吏之家,往后带着姑爷回来,同两个姐姐一比,岂不是寒碜。”
“竹儿庶出,本就是不能同两位姐姐相比的。”沈姨娘道。
后来,老太太听林氏说,这是裴秉元的意思,神色才好一些,她又道:“既然是秉元拿的主意,我也懒得管,落个清闲……明日会客我身子不爽,世珍你去操持就是了。”一个小小官吏之家的主母,还惊动不了她这个伯爵娘子的“大驾”。
该有的尊贵,还是要端着的。
“是。”林氏应道,总归是过了老太太这一关。
翌日,李家夫人到了伯爵府,是个五十多的妇人,穿着朴素得体,她举止从容,又恰时带着笑意。
李夫人随着嬷嬷一路到了会客堂里,林氏迎了出来,笑盈盈道:“听说城南李所正家,三个儿子都是读书人,个顶个的出息,早便想认识往来了,今日总算是逮着了机会。”
李夫人见了林氏,露出奉承之态,笑呵呵道:“老婆子给伯爵府大娘子问好,真是传闻不如所见,这伯爵府果真又大又气派。”末了,又添了一句,“老婆子走了好远的路,才到会客堂。”
林氏心头咯噔一下,不甚舒坦,隐隐觉得这妇人并非善类,于是招呼下人上茶,草草掩饰了过去。
两人坐下以后,后头的谈话倒是正常了许多,无非是李夫人感谢裴知县数月以来对自家幺儿的关照,林氏则夸赞李三郎学识了得,为人上进,往后必定能有一番作为,之类之类。
一直没有进入正题。
这位李夫人心思藏的够深,林氏已从方才之事见识到一二,故此,林氏一直笑盈盈地闲聊着,绝口不提联姻之事,也没提竹姐儿。
终究是那李夫人耐不住主动了,她放下茶盏,似是自嘲道:“我家水生年岁不小了,早前便催着我前去相看谁谁家姑娘……不过这儿女婚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哪里用得着他自己着急。”
又道:“这次他实习历事回京后,说是要求娶伯爵府的小姐,老婆子我心想,伯爵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哪里是咱们这些小官吏家可以攀得上的?即便是我儿做事踏实些,叫知县大人赏识一二,可知县大人家的四姑娘还有两年才及笄呢,也不急于一时的,叫他不要痴心妄想……”
“哐当”闷声,林氏轻掷茶盏于桌上,故意打断了李夫人的话。
林氏算是看明白了,那李三郎回京后,同家里说了自个的意愿,必定是遭家中老母给严拒了,不让他娶庶女。可李家夫人久居京都,谨慎惯了,今天跑这一趟,就是想不得罪伯爵府,把事情了了。
林氏心中陡然怒起。原本竹姐儿和李三郎只是碰了个面,得了个眼缘,又没如何,谁都不曾出格许诺过甚么,姻缘不成也是常事,私下里知会一声便是了。林氏气就气在,这李三郎一连数日都没透个气,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想来也是个软蛋没担当的,看走了眼,真是晦气。
还莫名其妙把伯爵府的四姑娘给牵扯进来了。
想及此,林氏冷声带厉道:“李夫人有句话说得是,伯爵府的门第虽说不上有多高,但究竟是个勋贵人家,确实不是甚么人家都能高攀的。再者,李夫人方才说的这些,都是自家的私事,牵扯上咱们伯爵府的姑娘,恐怕不合适,往后还是慎言才好……小郎君顽皮些,没皮没脸不打紧,可我们家姑娘却是要清白的。”
李夫人脖子往后缩了缩,才知晓方才一直脸上带笑的林氏是个厉害的,连连赔罪道:“请大娘子恕罪,是老婆子嘴笨嘴拙,口出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