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太仓州原是前朝的海槽重地,负责运送水师、粮食,大庆朝大破应天府后,第一时间占领了此处,命重兵把守。等到天下太平,把守的军卒继续留在此地,朝廷设立了镇海卫。
镇海卫管辖此处数十年,后来朝廷才改设为直隶州的。
裴少淮心中暗想:“看来府衙和镇海卫之间的矛盾,已将近水火不容了,他们只是把太仓州当作一块肥肉。”
夜半三更时,裴少淮困极了,才迷迷糊糊睡去,依旧睡得不安稳。
果不其然,四更天里,院子外传来一串串脚步声,十分急促,随后又闻各种撞门抢砸的吵闹和百姓的哭呛,众多声音乱作一团。
裴少淮蓦的睁眼,掌灯,披上袍子走出门,看见父亲已经在大门处,正与看守大门的衙差争执,裴秉元厉声道:“我身为一州父母官,理应出去看看是何贼人如此猖狂。”
两个衙差要保知州大人安危,不敢开门,正在苦苦解释、劝说。
“州衙里的官差何在?叫他们与我一同出去,岂有躲在院里不出去的道理?”
裴秉元不肯当缩头乌龟。
其中一个衙差不知是说漏嘴还是如何,他道:“知州大人稍安勿躁,贼寇马上就过去了……”
借着火把的光,裴少淮看到衙差脸上并无任何紧张,反倒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裴少淮上前,低声劝父亲道:“父亲,既是场戏,咱们还是把戏看全了,再商讨如何也不迟。”他相信,父亲执意要出去看看,必定也是想明白了当中的蹊跷。
没过一会,院外又传来沉闷有力的步伐声和甲胄摩擦、刀剑出鞘的声音,贼寇们四处逃窜。
“本官来迟,让知州大人受惊了!”一声孔武有力的吆喝从大门外传进来。
看门的衙差向裴秉元禀报道:“大人,听声音好似是镇海卫的千户,冷大人。”
裴秉元眉头皱成川字,道:“开门。”
州衙门外,身着甲胄的士卒举着火把、配着大刀,已团团将府衙围住。那冷千户身姿魁梧,声音极厚,上前只略略作揖,道:“贼寇攻入城内,本官奉指挥使大人之命,带兵追杀贼寇,现已将贼寇悉数逐出城外,请裴大人放心。”
又道:“扰了裴大人的清梦,裴大人可以回去继续睡了,本官会让士卒彻夜守卫州衙,请裴大人放心。”
语气很正常,但裴秉元听得出其中的讥笑。
心知如此,但裴秉元毫无他法,他上任的第一夜,手边一兵半卒都没有,除了一个空头知州以外,他没有半分依仗能和镇海卫相抗。
好一个下马威。
翌日,衙差们终于都来了,裴秉元深感无奈,准备带着衙差们上街,查点城内老百姓损失如何。
还未出门,那位冷千户又来了,手持长长的名单,身后跟几十个“伤兵”,一进衙门便道:“昨夜追杀贼寇,贼寇拔刀抵抗,与水师搏斗,短兵相接,军卫里重伤共计一千零九十人,依照大庆朝犒劳例律,他们今年理应免交粮税,还请知州大人过目。”
才递过去,冷千户马上又道:“裴大人若无异议,还请盖上州衙玉章,以示公允公正。”指了指身后的伤员,道,“本官带了些轻伤可以走动的过来,裴大人尽可以查看他们的伤势。”
这几十个伤兵,或背上,或大腿上,或胳膊上,皆裂出刀口子,汩汩流血,看着触目惊心。
裴少淮靠在府衙的侧门处,听到两个衙差在低声讨论。
“啧啧,这回下的手真狠,可都是真刀口子……自己人给自己人下刀子,也能下得去手。”
另一个则道:“这有甚么下不去手的?一刀口子换不交粮税,一大家子一年不愁饭吃,你上大街去问那些老百姓,哪个不肯?”
“倒也是,这城里,还是军户们过得舒坦呀。”
“谁叫人家牢牢把住了太仓这块宝地呢,上司大口吃肉,手下人怎么都能喝点汤汁。”
第60章
裴秉元将名册抛置于案上,目光冷冷望向冷千户,应道:“将士们驱逐贼寇,因短兵相接而伤,理应犒赏……不过本官受圣上所托,初临此地,不敢擅自独断,还请冷千户转告指挥使大人候着,等本官查明之后再说。想来离年终岁末还远,指挥使大人也不差这一口饭吃。”
他此时手下无人,虽敌不了镇海卫,但拖一拖时日,表一表态度,还是可以的。
按说,千户属正五品,比裴秉元还要高半品。可文武不同,裴秉元无需给冷千户甚么好脸色看,他到底是一州之长,辖管一州百姓,一个辖管千人的千户岂能与之相比?
若真要比,也只能冷千户背后那个卫指挥使来比。
裴秉元手下无人,但气势不能落于下乘。
冷千户没想到这回来了个硬钉子,昨晚的事没能镇住新知州,只好拿上司的头衔示威,道:“指挥使大人出身军功世勋,裴知州日后若是回京……还请裴知州想清楚了。”
“巧了。”裴秉元哈哈大笑,不屑道,“本官也是世勋出身。”
又补了一句:“不止如此,本官的两位女婿亦为勋贵……指挥使若真急着要本官的玉章,不如叫他亲自来罢,本官也不是不明事理的。”
冷千户愣住了,这两句话的信息不少,事情变得复杂起来,非他一个小小千户可以拿主意的。
只能回去再禀。
……
裴秉元舒了口气,神情依旧凝重。
镇海卫驻守太仓多年,敢养寇自重、为非作歹,必定是打通了各个关节、层层关系,他若想逆转太仓州的局势,需要对付的不是一个千户,也不是一个卫指挥使。
需要慢慢筹谋。
接着,裴秉元亲自带人出去,逐一查点城内百姓受损情况。所幸,并无百姓伤亡,贼寇们抢到粮食、家禽、牲畜后,就匆匆离开了。
昨夜一闹,贼寇得了粮食,镇海卫借追杀贼寇邀了功劳,最后受损的却是百姓。
想必这样的大戏,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演了。任凭再富庶的地方,也抗不住“大戏”轮番上演。
……
翌日,裴秉元一身简装,戴上草笠,准备带人访查太仓州辖内的各个乡镇。
“父亲,孩儿随你一起去。”裴少淮道。
又道:“孩儿既然是来游学的,岂能失此历事良机?”总要真见过民生疾苦,才有资格谈治民治国。
裴少淮亦穿了一身简装,还带上了簿子和便携笔墨。
裴秉元欣慰点点头,让衙差多备了一辆马车。
一连半月,父子二人奔波在乡田野外,几乎将太仓州走了个遍。他们不识方言,幸好府衙里有个历事实习的吴监生,是江浙人,一直跟在裴秉元身后帮着传话。
太仓州的堤坝建得很宽很稳,时值春日,堤上的柳枝正抽绿,随风飘拂。
这道堤坝从未决堤过,但太仓州惠安、新安、双凤、循义这几个乡,却年年夏日闹水患——夏日水汛湍急,大雨之后水位猛涨,江水溢出堤坝,漫向农田,一淹就是十天半个月。
农户秋日粮收大大减少。
惠安、新安、双凤、循义这几个乡地势最低,最容易被淹,汛年大淹,旱年也能小淹。
太仓州内地势高一点的良田,反得江水灌溉的好处,年年丰收。只不过,这一部分的良田几乎都被镇海卫占据了。
受灾老百姓哭诉水涝害人,苦苦哀求知州大人抬高堤坝治水,他们每户都肯出人力。
吴监生将水位簿呈给裴秉元,作揖道:“知州大人,这是学生所作的记录,两年内每月朔日水位高皆记在簿上,夏日江水溢出时,学生粗算了溢水量,也一并记在簿子里。”
裴秉元看后,颔首,赞许了吴监生,他疑惑道:“依你所记,堤坝只需再抬一米高,便可大大减少水患,此非难事,为何历任知州无人作为?”
裴秉元有治水经验,很快就算明白了。
这相较于玉冲县治水,要简单一些。
“知州大人有所不知,此事若想解决,还牵扯到苏州府内的其他县。”吴监生得了赞许,便也大胆了许多,说出了自己的见解,道,“太仓州居于下游,常熟县居于上游,光是太仓州抬高堤坝,江水照旧会从常熟县漫下来,这数个乡镇地势最矮,依旧逃不脱被夏水淹没。”
原是牵扯到其他辖区。
“本官省得了。”裴秉元又夸吴监生道,“你说得很好。”
这个历事实习的年轻人是可用的人才。
看完堤坝,裴家父子又去看了海漕码头。太仓州的海漕码头属镇海卫辖管,由武官掌管海运,里里外外数层重兵把守着,裴家父子只能在高楼上观望。
每年秋收后,江南一带的卫所军屯交上来的粮饷,经由海漕码头转运至京都。镇海卫辖管此等关键枢纽,自然捞足了好处,无怪上面有人层层保它。
镇海卫占据了良田,又守着海漕码头,诸多好处,很容易就收买了军户们的心。至于当地老百姓过得如何,跟他们镇海卫有甚么关系?
海漕码头往东十数里还有一个商运码头,与海漕码头的繁荣相反,商运码头已将荒芜几十年,长满树丛野草,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里曾经是个码头。
大庆朝禁海几十年,加之贼寇们常常从此处登岸,百姓们根本不敢到这一片区域耕种、居住,久而久之,让这个曾经繁荣的商运码头荒芜,成为弃地。
裴少淮在此处停留了许久,不时落笔在簿子上记录,不知怀着甚么心思。
几处重要的地方都看完了,吴监生禀道:“知州大人,太仓州内原有一个大的造船厂,因应天府龙江船厂的兴起,太仓州又不景气,渐渐便废弃了,只有些年迈的老师傅守在那里,大人可要移步过去一看?”
裴家父子相视,眼神中都透着光——镇海卫竟只顾着争田地粮食,把这么一处好地方给舍弃了。
裴秉元道:“带路。”
破旧造船厂靠在河槽边上,同商运码头一样,已经荒芜,但昔日的架构依旧留存着,船只推下水在地面上留下凹痕还没完全被掩埋。
父子二人兴奋地来回勘看这个废弃的造船厂,如同捡到宝了一般。
几个耄耋老者从船厂后走出来,看着陌生人面面相觑,吴监生用方言同他们介绍了裴秉元的身份,老人们一惊,连连要跪拜行礼。
裴秉元哪里受得起,赶忙上前搀扶。
“官老爷若是早十年来,兴许还能看到我们造的船只,现在……不行啦,河上的太仓船越来越少了。”老者用方言叹息说道,“到处都是福船、广船……”
他们自幼生在这里,老了也守在这里。
“若想重振船厂,当如何?”裴秉元请教道,让吴监生传话。
老者摇摇头,道:“老百姓们连饭都吃不饱,州衙年年无粮收,哪来的银子造大船?”不敢说乌尾风帆的百米大船,单是一架五十人的八橹快哨船,单是船料就要四五百两银。
“老匠无需担忧这个,只说该如何去做。”
“回官老爷,一人为匠,世代为匠,州衙里有船厂的匠籍丁册,后辈们虽都改记作木匠、房匠了,但本事还在……若是能将他们都聚起来,有工具、有木料,兴许能从二百料的官船造起,慢慢再造五百料、七百料的大船。”老者应道,浊目里带有些期盼。
却又不敢期盼太多,废弃这么多年,想要重新建起来谈何容易?
裴秉元了然,吩咐衙差将这些老匠人们安顿好、照顾好,才离开废弃船厂。
……
……
州衙后院,一家三口一齐吃饭。
林氏不停给父子二人布菜,让他们多吃一些,心疼道:“你们父子俩,一连数日天天往往跑,天暗下来才归来……纵是勘看紧要,也要注意身子啊。”
又给父子二人倒了温水,道:“我从京都带了些细土来,虑了水,你们都喝一些,免得初来水土不服,身子不爽。”
饭后,裴秉元将儿子唤到书房叙话。
儿子虽只有十六岁,但他的话,在裴秉元心中已经颇有重量,很值得考量。
“这几日勘看,我见你总在簿子上涂涂画画,可见有些自己的想法,能否借为父一阅?或是你说与为父听?”裴秉元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