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M豆
“裴家若是昔日不变,我又岂会筹谋你与之结亲?此番结亲于郡王府唯有好处,你无需顾虑重重。”
燕承诏原想问于自己有甚么好处,可他没问,已然知晓答案。父亲言罢便离开了。
燕承诏收回心思,阔步入殿,心中已经拿好了注意。
“微臣叩见圣上。”
“承诏,此番辛苦你南下一趟。”圣上语气和缓,问道,“你立了功劳一件,朕许你赏赐,你想要甚么?”想了想,又问,“你年岁不小了,怎还未成家?”
燕承诏心中一凛,他为何未成家?
兴许是因为世子迟迟未能替王府生出长孙罢。如今生了,他也终于该成婚了。
他应道:“男儿有志,不拘于一时。”
“可有心仪的姑娘?”圣上似乎也有意为他赐婚。
“禀圣上,尚无。”燕承诏紧接着快速说道,“微臣想好了,请圣上赏赐。”有意略过赐婚这一话题。
“说罢。”
有些念头一旦在心头滋生,身边所有事都将成为证据,一件件一桩桩印证着一个事实——他燕承诏确实身处泥潭当中而不自知。
他倒也果决,说道:“微臣年岁已满,叩请圣上赐府另居。”
燕承诏说得决绝,可圣上似乎并无太大的意外,沉默了几息,问他道:“你可知依照祖规,父母尚在,朕不可赐你府邸?若是准许了,紧接而来的将是惩戒,你可想好了?”
所谓惩戒,便是爵位从镇国将军降一级至辅国将军。
即便赐府另居了,也不见得断得干净。
“微臣想好了,请圣上恩准。”
第69章
“你既执意如此,朕便准了。”
“臣叩谢隆恩。”
京中有闲置的府邸旧宅,圣上下旨后,工部营缮清吏司自会动工修缮。府邸修成需要耗些时日,一年半载总是有的。
“工部营修这段时日,你打算如何?”圣上关切问道。
圣上既然把燕承诏放在南镇抚司缇帅这个位置上,负责刺探,自然对燕承诏了如指掌。
“微臣暂住南镇抚司。”燕承诏应道。
移府另居等同于宣告与兄长不和,他岂还会回郡王府住?
圣上似乎早有打算,言道:“这样罢,朕这里有件事你去办正好合适。”
“臣听命。”
“浙江、福建一带外有倭寇,内有水贼,当地百姓受扰已久,若想顺利开海,倭寇水贼已到了不可不治的地步。出了春,朕欲任命你为巡海总兵,领江阴、广洋、横海、水军四卫舟师,再赐将牌,浙江、福建濒海九卫悉听节制,出海巡捕海寇。”圣上言道。
大庆并无严格的巡海制度,此等规模的巡海,三年五载一次,皆无定数。
以往多任命临海都司水师将领为总兵,领水师出海。如今却一反常态,任命锦衣卫缇帅为总兵,可见圣上有别样心思。
燕承诏善监察刺探,未必见得善领驭水师。
圣上给了燕承诏足够的时间思索,半晌,才又问道:“你可敢一试?”
燕承诏不假思索,应道:“微臣愿意一试。”
“善。”圣上又道,“春后,朕会另外委派左右副总兵助你一臂之力,领驭水师之事,你不必担忧。”
“臣领命。”燕承诏应道。等巡海一趟回来,新府邸也修缮完毕了。
他明白圣上的深意,此番南下,暗中刺探调查都司卫所内幕才是他的主要职责。
燕承诏告退,打算回南镇抚司选些得力干将一并带着。寒日一过便是春,所剩时日不长了,他们需要事先适应船上生活。
燕承诏拱手退步,出了御书房后才转身,矫健快步往殿外走。圣上看了一眼燕承诏的背影,继续批改奏折。
燕承诏离开,内官才又进御书房,静待一侧伺候圣上。
折子翻开,来自太仓州知州,圣上神情仔细了几分,通篇读完,问内官道:“后宫里有个女官名为裴若竹,你可曾听说过?”
“回陛下,奴婢听说过。”老内官应道,“原是顺平公主身边的侍读,做事尽心,在后宫里颇得美誉。”
圣上微微颔首,顺平公主是他最省心、最疼爱的一位女儿,又问:“平儿嫁了后呢?”
“好似去了皇后娘娘宫中,做些掌管古今书籍金石书画的简单活计。”老内官应道,“后宫里的女官没有上千也有大几百之数,奴婢这脑子,没能记得过来。”
圣上了然,沾墨,挥笔在奏折上写下:“准。”
老内官瞧了瞧外头,天色将暗,御书房内灯影见稠,遂问道:“陛下,晚膳时辰快到了,您今儿到哪位娘娘的宫中用膳?”
圣上看了看手边刚批完的奏折,应道:“就去皇后那儿罢。”
“是。”
……
数日之后,竹姐儿得以特许出宫,宫中传旨,景川伯听旨。
“恭喜伯爷,家人团聚。”老内官传完旨意,贺道。
“劳苦萧厂官了。”
沈姨娘日日翘首以待,终于得了这个消息,本应欣喜若狂的她,此时强使自己尽量镇定下来,喜形于色,有序办着一件件在心间筹划了千百遍的事。
自打知晓竹儿有望出宫开始,夜深人静时,她侧靠硬枕,静静思索打算——女儿出宫了,她该做些甚么。
一遍一遍地想。
要打算得周全些。
沈姨娘同儿子说道:“你快写信,快马加鞭,赶在腊月前送到太仓州,告诉老爷、夫人这个好消息……竹儿哪一日从哪个城门出来,受了甚么赏赐,都要说清楚了。”岁末腊月,让老爷夫人高高兴兴过个年。
“孩儿省得。”裴少津应道。
沈姨娘又忙着去老太太的院里,感谢老祖宗替孙女着想,竹儿才能这样顺利出宫。借着老太太的口,沈姨娘吩咐嬷嬷到锦昌侯府、司徒将军府、徐尚书府通报一声,让亲家们知晓,顺带请莲姐儿、英姐儿回来一趟,商量一起给迎接竹儿出宫的事。
这么大一家子都在帮竹儿,有甚么事也要一家子商量才好。
明日还要让少津去一趟徐尚书府,代父亲先谢过徐大人,竹儿这些年在宫中,受了不少礼部的帮助。
……
裴少津伏案写信,心中欢喜难以抑制,写出来的字都快意了几分。
写着写着,信还未写完,裴少津突然收住笔,起身,似乎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他走到偏房里,挪开了一扇屏风,露出墙壁本色。
打开窗户,光亮照进来,只见墙上用小石子画了一道道痕迹,一半是黑石痕,一半是朱石痕,一格一格升高——是他小时候与姐姐丈量身高时划下的。
朱色痕总是比黑色痕高出一截,姐姐比他大好几岁,自然比他高许多。
一直记录到五年前,姐姐入宫了,逢玉轩里只剩下十余岁的他,裴少津再无兴致去丈量身高、留下划痕,又不敢去看这一道道的痕迹,免得睹物思人,更不舍得抹去它们,只好叫下人搬来一扇屏风挡住了。
收回思绪,裴少津从院外随意捡了一颗小石子,比着自己的头顶,在墙上新添了一道划痕。
比旧的划痕高出了许多许多。
意味着他比姐姐高出了许多许多,再不是躲在姐姐身后那个小包子了。
从今以后,他可以护着姐姐了。
裴少津回到案前,继续写信,写完收笔。
他又单独给大哥写了一封信,写道:“……大哥说得对,没有见过星辰浩瀚之人,方不顾所谓去抓住流萤微光……”
“……诗仙所云非假,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身攀百尺高楼而不惧,唯盼与兄长他日汇聚于高楼之上,以摘星辰之光,经久不熄……“
……
皇宫里,竹姐儿已收拾妥当,明日出宫。
她静坐着,等待皇后娘娘的传召,毕竟是多年的“主仆”,她识得皇后的性子。
“裴司言,皇后娘娘召见。”
竹姐儿循着熟悉的走廊、庭院,来到皇后娘娘的寝宫。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快快起来。”皇后娘娘笑盈盈道,“前些日子,若不是圣上用膳时提点了几句,我都忘了你进宫已满五年,差些耽误了你。如今平儿已经出嫁,你也该回家了……这几年你做了不少事,辛苦你了。”
“奴婢分内之职。”
“你此番出宫,与家人团聚,本宫替你欢喜。”皇后言道,又叫人端来礼件,“裴大人是个好父亲,你的婚事,想来有家人替你操心,为你寻个好郎君,本宫就不插手了,思来想去,还是赐你些实在的罢……这是本宫命匠人打造的钗冠,还有京郊外几十亩的水田,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奴婢谢皇后娘娘恩赐。”
这份赏赐不轻,能让竹姐儿出嫁时风风光光,也能让人赞誉皇后恩深义重。收下这份赏赐,这份主仆情义也该结束了。
翌日,竹姐儿只带了皇后的赏赐,还有那两册《诗经》,封面上写着“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两句诗,余下的物件都分了出去。由礼部操持,送她出宫。
时辰还未到,裴家人已经在城门外候着了,翘首以待。
只见一个偏绿色的轿子一晃一晃从宫中抬出来,到宫门外停下,帘布撩起,款款走下一个女子,正是竹姐儿。
冬日白雪,高墙巍巍,一身素绿的竹姐儿加快了步子向家人走去。“衣锦还乡”时,她却换下了女官的六品官服,穿上了入宫时的那套衣裳——上是竹青色的翠烟衫,下是淡柳色的长罗裙。
衣裳光亮,不曾有半分陈旧感,可见竹姐儿不仅一直留着这套衣裳,还精细打理着它。
入宫时是七月,穿的是夏裙,而此时是寒冬,昨夜大雪刚落,北风呼呼。
裴少津见到姐姐,大步奔向姐姐,一边跑一边解下自己的白貂大氅,顺风一甩,披在了姐姐的身上。
这时,其他人也跟了上来。
沈姨娘将小手炉塞到竹姐儿手里,又替到少津的位置上,帮竹姐儿扣上大氅,系紧。一句话没说,颗颗泪珠从脸颊滑落,落入雪中不见踪迹。
没有人问竹姐儿为何天寒地冻里只穿这么一身单薄的夏裙。长长五年,竹姐儿入宫恍若昨日,谁能忘了她离开家时的身影?
竹姐儿伸手,抹去沈姨娘脸上的泪痕,道:“小娘,女儿回来了。”
沈姨娘点点头,哽咽道:“你的祖父祖母,你的父亲母亲、弟弟姊妹,都惦记着你,都盼着你早日回家。”
“竹姐姐……”英姐儿红着眼,一肚子的话只化作了一句,“我想你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竹姐儿的手轻轻抚过英姐儿的额头、发髻,没有了少女碎发,梳了妇人发髻,言道,“英妹妹嫁了好人家,可以学己所好,姐姐在宫里替你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