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他算定了一河之隔,那少年只能任由他羞辱,他甚至已经做好准备,锦袍内着铁甲,身后的轺车上又藏了长牌,若那少年欲开弓射他,他便令人举长牌来护他便是!
无论如何,他也要令这少年名声扫地!众叛亲离!
要令他生不如死才好!
这位“剑神”自认原本不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人,但这是他唯一摸索出的一条生路,令他自黄巾溃败时,从广宗一路逃到了雒阳,又自雒阳颠沛流离而至长安。
李傕之乱时,长安城破,庶民多离散,其中便渐渐兴起了那样一个传说——传说曾有位剑神,手持惊雷之剑,在城墙上数日不眠不休,护卫这座城池;又是那位剑神,于城破时劈出一条血路,使得许多百姓得以逃生;甚至还有人传闻,那位剑神原本便是修道之人,他岂止是手持惊雷之剑,他自己亦能驾驭雷电!
这样的传说并不算稀奇,但这个剑客格外留心,他懂得一些太平道的术法,也懂得如何聚拢人心,他甚至的确是一位剑客。
哪怕是大贤良师张角也会生病,更会死亡。因此“列缺剑”终究只是个传说,他如此笃信,也如此坦然地借用了这个名头,甚至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确信自己就是列缺剑神。
那少年或许就是那个守过城的剑客,那又如何?!
天下谁能来为他证明,他的剑就是列缺剑,他就是那个剑神?!难道雷电也会说话不成?!
只要他今日将那人骂得众叛亲离,哪怕他分兵不能立时攻破这座营寨,待袁公的援兵一到,他亦可立时破敌!
他原本应当等待援兵至此后再进兵的,但他心中考虑实在太多。
他怕士兵不听从他的命令,也怕袁术不愿与刘备开战。
但归根结底,他最怕的仍是他的身份被戳破。
当“五雷贤师”带着那样咄咄逼人的冷笑,向对岸那个少年喝问时,少年脸上那些尴尬和烦恼的表情都消失了,他的目光重新与他相对。
“你知道,”少年说,“‘列缺剑’到底是什么样的剑吗?”
“五雷贤师”愣了一愣。
即使隔着这条长河,他也能感受到那少年身上迸发出的杀气。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河宽十丈,难道他能跃过来杀他不成?!还是想要下水……?
雷鸣越来越近,沉雷滚滚之中,少年剑客并没有等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从背后将那柄剑拔了出来。
“看好了。”
少年的声音似乎是从河对岸响起,又似乎是在他耳畔响起,连接河两岸的并非一缕风,一片浪,而是一道闪电!
那闪电似乎自云中而出,又似乎是自剑上而起!带着电光与残影,如同一道蓝白色的闪电,连眨一眨眼睛的时间都不给他,便来到了他的身前!
他穿着一身铁甲,又在生死之间举起了他那柄巨剑去挡,原本什么样的利刃都不能戳穿他的身体,但此时少年那柄雷光大起的神剑竟然如摧枯拉朽一般,劈碎了他的神剑,丝毫不曾停歇地带着炽热而耀眼的光芒,扎进了他的胸膛!
……原来那才是“列缺剑”,原来那才是真正的剑神。
似乎听到了他心中所想,那个少年摇了摇头。
“我不是什么剑神,”他说,“我只是个剑客。”
——事实证明,如果你还不能做到对军队的如臂使指,即使你自己是个万人敌,这仗还是会打得很烂。
她拎着长剑,站在河岸边,两眼无神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黑刃就从来没这么卖力过,劈下去那一剑时,她甚至感觉自己的胳膊都不受控了,就好像黑刃恨不得自己生出两只手,握着自己劈碎那柄看起来就很威风的巨剑。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五雷道信徒见到他们的贤师被她所斩后,立刻惨叫着,嚎啕着,四散逃开了,而她还没来得及发布命令,笮融带着后面那群浮屠教徒就冲过来了!
……怎么冲的!划船啊!跳水啊!抱着木头跳水啊!
“诛杀妖魔!”
“诛杀妖魔!”
“浮屠灭世!”
“浮屠灭世!”
她站在岸边,看着这一大群狂信徒呼呼啦啦地从她身旁跑过去,嗷嗷叫着追上去的画面,感觉心很累,一点都不想再看了。
但笮融心中的那团火是滚热的,甚至比设宴的那天夜里更加滚热!
他亲眼见到了那道电光!那并非自天而降,而是自灭世佛的身上迸发出的!那绝对不是什么把戏,那是大神通!竟能为他所亲见!
他入教以来的一切付出都获得了报偿,他骑在抢来的马匹上,不断抽打着坐骑,想要更快一些地冲进横山脚下的敌营之中!他要在广陵郡的士兵来临之前,杀光这些五雷道的妖魔邪祟,一个不留!任凭他们如何哀求,任凭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笮融的牙缝里都冒出了血沫,兴奋让他几乎失去了对外界的认知,他的思绪沉浸在光辉而壮丽的佛国之中,以至于没有听到周围人的惊呼。
一名敌将带了十几个亲随,正在策马向他冲来。
那名敌将年纪很轻,甚至还不足二十岁,生得十分俊秀,甚至有种女郎般的昳丽,但他的神情一点也不像女郎,他手持马槊如无物的力量也不像个女郎。
但笮融已经来不及勒住缰绳,躲避来将!
他人生中最后一个画面是自己莫名飞得很高,甚至见到了寻常人见不到的景色,笮融在那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飞升上去,将至佛国,但他的头颅很快又落了下来。
“这必不是那个广陵太守,”年轻的将军拎起了那颗头颅看了一眼,略有点失望地塞进鞍囊之中,而后脸上又扬起一抹骄傲的微笑,“我总须与他会上一会,看他识江东孙郎否!”
第132章
有人在水里扑腾,扑腾着就上来了;
有人在水里扑腾,扑腾着就游远了;
还有人在水里扑腾,扑腾扑腾就不见了。
她十分艰难地阻止住一些浮屠教徒狂奔着去收割人头的行为——非要收割也行,看在佛陀的份上,伸出手来,好歹拉教内的兄弟姐妹一把,然后再去诛杀异教徒啊!
岸边乱哄哄一片,她还能抽空冷静下来,整理一下脉络。
首先,五雷贤师被她一剑劈焦了,连血都没怎么流,不用她动手,狂奔过来的浮屠教徒自发热心地替她割了那个硕大的脑袋下来,她搓了搓脸,做了点心理建设,才把头接过来,塞到另一个教徒牵过来的马下。
其次,上游的回马滩还有数千士兵在那里伏击敌军,没有武将,只有几个小军校在那里带队防御,现在她既不需要守营寨了,得立刻赶过去;
最后,她给后面拦住的这些浮屠教徒下达了一个命令:
“你们沿河北上,不断大喊,”她想了一会儿,发现五雷贤师那套文绉绉的祝祷词她一句也学不会,只能简短直白地吩咐道,“就喊‘列缺已死!’‘五雷道败了!’就行。”
【呸!】
【……我说他那把列缺剑,没说你。】
“五雷贤师”没刺激到她,倒是刺激到黑刃了,她想,得小心点。
总之,她骑上了战马,正准备一路小跑,自河西岸跑去回马滩看一看战况。
河东有个人忽然开始了大呼小叫。
一身革甲,身携长弓箭囊马槊铜殳佩剑环首刀,整一个人间兵器。
由于过于有辨识度,她立刻就辨认出来那是太史慈,这哥们骑在马上,疯狂冲她摆手,企图引起她的注意。
于是她也摆摆手,回应了他。
太史慈的脸上露出了欢喜的表情。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那个表情有点怪异。
欢喜,但不完全欢喜。
似乎还有一点小心翼翼。
……这是个什么表情呢?她腹诽了一句。
【就跟被雷劈了一样。】
关于这一点,被刺激过,明显还没有恢复理智状态的黑刃表示了赞同。
【少见多怪。】
……咳。
她甩了甩头,企图将这一类乱七八糟不大严肃的东西从脑子里甩出去,然后伸手指了指北方,向太史慈示意了一下,而后便一夹马腹,也奔着上游的回马滩而去。
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一片电闪雷鸣,广陵与涂唐交界处这一条土路修得十分简陋,说刻薄点儿,这就是个标准的“人走多了也便成了”的路,因此雨水一打,很快就泥泞难行,她不得不进了林子,又令马儿缓行,省得马失前蹄。
这样慢吞吞走了一路,雨将停时,回马滩终于近了。
一片泥淖上,云层洒下一道光。
她离回马滩还有数里之遥时,已经隐隐察觉到了这场战斗的胜负。
因为她已经看到有袁术这一方的溃兵出现了。
尽管她一人一骑,看起来完全是落单的模样,但那些溃兵见到她就飞快地跑开了!
紧接着就有她麾下的士兵追过来!也是三三两两,有的还是战斗模式,有的一看腰间缠的,肩上扛的,手里牵的,那就浑然不像还在打仗,而完全是战斗结束的劫掠模式了!
她急急忙忙叫住了那几名士兵,“你们的军校呢?”
士兵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胆子大的回了话。
“将军!我们赢了!”
“……如何赢的?”
那个在泥水里摔过一跤,因此连腰间缠着的旗帜都跟着满是泥泞的士兵咧开嘴,十分欢乐,“我们先是埋伏在回马滩!待得午时刚过那会儿,他们便来了!”
“有弟兄没藏住,被他们察觉了!”
“于是就打起来了!”
“也不知打了多久!听见有人说列缺已死——”
“把这段跳过去,”她晃了晃脑袋,把黑刃的声音尽量屏蔽掉,“我知道了,然后呢?”
“然后他们便四散逃命,我们便追!”士兵用力地拍了拍自己裹着旗帜的肚皮,“将军!我夺了一面旗啊!我能娶个媳妇啦!”
……她听到最后一句简直气息为之一滞。
“你们焉知贼人不是故意后撤,引你们入彀!”她骂了一句,“不许再追,告知他人,立刻回去回马滩!”
她刚说完,前面远远地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奔袭的声音!
回马滩那里是一片长草茂密的浅滩,适合过河,也适合展开阵型交战,更适合骑兵冲锋,她亦十分清楚,广陵郡没有什么援军能来得这么快,因此这队骑兵自然是袁术麾下!
她那两千士兵阵型已散,又全部都是步卒,莫说来几百骑,便是数十骑兵都能冲溃他们!到那时战局立刻天翻地覆!
她顾不得林中泥泞难行,一夹马腹便向着马蹄奔袭的方向疾行而去!
这一队骑兵如旋风一般冲进了这个战场,片刻便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些步卒就算是荷戟执戈,严阵以待之时都不能抵挡这样训练有素的骑将,何况现下他们阵型已散,分布在回马滩两岸的林地各个角落,正忙着争抢战利品。
甚至连军校都无法控制住那些士兵,在听到马蹄声时,他立刻命令鸣金收兵,但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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