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四周燃烧着光与血的色彩,耳畔充斥着哀嚎与战马嘶鸣,张辽遥遥地又看了一眼中军营。
他已经连冲三营,其实离大纛已经不是很远。
他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都已沸腾,要他再去冲杀一阵,只要再冲下一营,再冲下一营!他就可以接近曹仁所在的大帐!
曹仁身边自然有许多亲卫,但岂能比得过他?!
那面玄色鶡(he 二声)纹大纛穿过了层层的箭塔与栅栏,穿过了士兵与拒马,也穿过了鲜血与尸骸,燃烧在张辽的眼睛里。
他意识到了战争的美妙,同时也意识到了它的危险。
他紧握马槊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与此同时,奔腾的淮水早已不复昔日的宁静。
河北岸已经沦为了战场,北岸的曹营士兵在拼命地拆浮桥,南岸的徐州士兵在拼命地架舟桥,而已经通过舟桥来到北岸的徐州兵就有了一个一目了然的任务:
他们必须死守这座桥,死守他们的退路!
尽管营中仍有骑兵在四处冲杀,四处放火,但曹仁已经安排了一队弓手出营,背靠营寨,两面以藤牌兵为援护,最前排则是推来放倒的马车。
队率一声号令,箭雨向着河边倾泻而下!
那闪着寒光的铁箭头穿过藤甲,穿过衣衫,穿过皮肤,狠狠地扎进了士兵的身体里——
他们容徐州人过河,已是犯了大错,岂能再容他们回去?!
河岸边顷刻间便被鲜血染红了。
陆悬鱼简单地清点了寿春一战所缴获的战利品,其中粮食是最重要的,其次是战马、武器与铠甲,再次是那些立刻能搬走的钱帛,至于金碧辉煌的寿春宫,只能先放在那里。
……她还特别贴心地给刘兰芝留了一些钱帛,方便她安置那些可怜兮兮的小美人,然后才回到了淮水南岸的营中。
她的士兵不足八千人,其中八百骑兵被张辽带走了,两千东莱兵带着民夫在寿春城内忙忙碌碌,营中还有五千人,还要帮忙看顾关羽那边的营地,一下子显得有点冷清。
但徐庶和太史慈看起来一点都不冷清,一听到她的马蹄声,立刻从帐篷里跑出来了!
“将军归来矣!”
她看了看太史慈的脸,又看了看徐庶的脸,忽然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
“二将军和文远,”她问,“还没回来吗?”
但仿佛作为佐证一般,帐篷里又跑出了一个一脸焦急的关平。
不足十里之外便是战场,但喊杀声还没有传到她的帐篷里。
亲兵送来了水,她喝了几口就将杯子放下了,陶杯落在案几上的声音格外响亮。
战势很不好,但帐篷里还是很静。
她曾经随陈登出使鄄城时,曾经见过曹仁一面,因此现下可以仔细地回忆着印象里的曹仁是什么模样。
很奇异,曹仁在酒席上的表现完全是个蛮横而不修边幅的武将形象,与他此时在淮水北岸担任的作战任务大相径庭,以他为人处世的风格,她实在想不出他能够冷静而有筹谋地死守营寨。
尤其是现在这样,一步步地占住河边,却迟迟不曾派精兵出营,毁掉舟桥,仿佛给徐州人留了一条退路。
……他在等什么呢?
“这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她回忆过之后,这样慢慢说道。
“堪为劲敌。”徐庶评价了一句。
“当初没在酒席上一剑戳死他,是我的不是。”
……这话有点没办法接,但太史慈立刻又一次请求了。
“文远与二将军皆陷敌营,不知生死!”他说道,“何不派我前去救援!”
“陆将军!”关平忍不住了,“我几次三番领兵冲锋,都未能过河便被逼退!该当如何!”
她看了看这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
“你该回去守营的,二将军不是要你守营?”
“……我父不知生死,我如何能!”
“我若是曹仁,我总得想方设法,伺机来劫你的营寨。”她说,“至于二将军和文远……”
几双眼睛一起盯着她。
“我自己去。”她说道。
徐庶又一次开口了。
“将军若去,则正中曹仁之计。”
她皱皱眉,“为何?”
“将军剑术冠绝天下,”徐庶说道,“难道曹仁会全无准备吗?”
……仔细再想想那条舟桥,她恍然地点点头。
“那么,先生有什么讨巧的计谋吗?”
徐元直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恼的神情,“取巧的办法自然有,不过需要些时间,若将军愿意穿八公山……”
八公山传闻是淮南王刘安同八公炼丹升仙之所,山势并不高峻,但连绵百里,其中穿行十分缓慢,七八日也是它,十数日也是它,而她初来乍到,并没有那个时间进山里细细地走一遍,将地图记在脑子里,绘出一条多快好省的路线来。
“既然这样,”她说,“子义心细,正可守营,至于攻坚之事,还是我来吧。”
“将军——!”
当她站起身时,似乎是被自北而下的寒风所带动,帐帘忽然被微微吹起了一个角。
盘桓在淮水两岸,清冽而温暖的空气中多了一丝血腥般的寒气。
那也许是她的错觉,却的确是她无比熟悉的。
当她走出营帐时,她看到属于自己的那面大纛也在风中猎猎作响。
它抖动得厉害极了。
“集结本部兵马,”她吩咐身侧的亲卫,“令士兵带好攻营器具并三日干粮,午时前开拔。”
“是!”
号角声响彻整座营地。这硕大的军营如同一架战争机器,因为她的一个命令,无数士兵匆匆忙忙地放下手头的活计,用红布包裹住头发,换上征战的衣袍。背上干粮,拿起武器,先以伍为单位,后以行为单位,再然后汇聚成队,一队接一队地鱼贯而出。
长牌兵在前,长矛手在后,中间是她的牙旗兵,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稳稳地擎住牙旗。
她看了看她的士兵们,这三千张脸,每一张都是她所熟悉的。
他们的籍贯,他们的姓名,他们的父母妻儿,他们家中有几亩田,他们每个人有什么爱好,又有什么愿望,她都倒背如流。
他们有些自平原跟随她至此,有些自小沛下邳跟随她至此,有些是她在广陵招募的,还有少数是青州兵中的精锐之师。
“我今天要带你们去打一场硬仗,”她说,“你们不一定能活下来。”
士兵们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陆悬鱼忽然想起郭嘉的那封信。
这里好不好?这里很好,山青水绿,鱼米之乡,她又刚刚打下了寿春城,坐拥那么大一个皇宫,那里面金灿灿,闪亮亮,有无数的好宝贝在召唤着她。
若她留在这里,她也可以全据淮南庐江两郡,做一个土皇帝,女诸侯。
所以她为什么要把文远搭进去呢?
想到这里时,她的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但是打赢这一场,我们才有机会回家。”她的声音又冷又硬,像是冻了千年的石头一般,“我们的家园在北方!”
士兵们的眼神一瞬间便变了个模样。
“走吧。”她拨了一下缰绳,号手得了号令,吹向了号角。
前面开路的长牌兵得到了讯息,立刻迈开步子,大军慢慢地向着北面的河边而去。
她也好,关羽也好,他们都是要回去的。
为了能够回到他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园,陆悬鱼想,别说曹仁了,哪怕是真正的神佛挡在她的面前,她也照杀不误。
“你听到什么了吗?”刘兰芝走到了殿门旁,隔着门问了一句。
“小人不知夫人所言……”士兵停了一会儿才说,“不曾听到什么。”
那些还滞留在殿里,既不愿回家,又不愿自行寻找出路的美人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等了一会儿后,又收回去,彼此交换一个奇怪的眼神。
那也许是她的错觉吧,刘兰芝这样想着,离开了殿门旁,缓缓走了回来。
但她仍然没忍住地向着北方那面缀满锦缎的墙壁上看了一眼。
她总觉得穿过墙壁,穿过这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宫室王城,在更往北一些的地方,有人吹响号角,大军正要出征。
而在那声号角之后的数天内,刘兰芝再也未曾听闻陆将军的消息,于是她没来由地为那位年轻的将军悬起心来。
赵六感觉有些头晕。
他的确一天一夜不曾用过水米,也不曾休息过,但他总觉得自己身子骨还行,不是因为这个而头晕的。
多半是血流得有点多,他想。
四面都是焦地,烧焦的车,烧断的栅栏,烧出大洞的帐篷,被水泼过之后,黏糊糊湿溻溻,高低各不同地堆在了地上。
与它们一同堆在地上的还有死人,很多死人,在焦炭里,在水坑里,扭曲着它们的身体,也扭曲着它们的表情。
但赵六无暇去看那些东西,他总想弄点清水,将血糊住的脸洗一洗。大块已经凝固的血糊在脸上,糊在眼睛上,很不舒服。
他在附近寻寻觅觅,想找一只还装了点水的水囊时,有长牌兵跑过,骂了他几句。
赵六没有去理他。
但他洗好了脸,同伍的兄弟也找过来,准备继续上前时,他走了没几步,便见到那个长牌兵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一支弩矢自他的头颅穿过,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赵六搬了一下,发现搬不动。
“你捡了他的长牌吧!”
“举得起来吗!”
“前面便是一排强弩,你还管举不举得起来!”
赵六颤颤巍巍地举起了那面长牌,还伸手摸了摸上面凹凸不平的地方,他很怀疑这面铁质长牌也已经被曹仁的八石弩给射穿过,但他最后还是将这个怀疑咽进了空落落的胃袋里。
“长牌兵!”有军官大喊起来,“长牌兵何在!”
这个青州汉子咬了咬牙,拎着长牌,脚步踉跄地向着前方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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