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大纛在那里。
将军在那里!
他几乎要认不出她的人,因为她身上中了比他更多的箭,流了更多的血,但他认得她的旗,也认得她的剑!
自寿春城破之后,已经是第五天了,这也意味着已经是陆廉过河后的第三日。
她接手了关羽的一部分兵力,与她的本部兵马合为一处,在强渡淮水之后,开始了这场摧城拔寨的战争。
夜以继日,连宵达旦,士兵疲惫已极时,可以前军撤下,换后军攻营,但陆廉一直未曾被换下。
这三日里,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先与关羽张辽的骑兵汇合,并掩护他们退回淮水以南,请他们稍作休整,而后又一把火烧毁了中军营的栅栏。
曹仁修建营寨时,劳心劳力地建起了许多箭塔,此时正可从容安排弩手,所为正是杀她!
可她还是忍不住要夸一句——这座营寨修得真是坚固!处处精心,几近完美,不愿给进攻方一丝一毫投机取巧的机会!
连这位主将也是如此的警醒机敏,除却第一次以诱兵救出关羽张辽外,曹仁几乎每一次都看穿了她的进攻意图。
她花了三天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击退了左右翼前来合围的曹兵,一次又一次地向着曹仁的中军营前进,她走得慢极了,但她的确是在缓缓前行。
青空之下,她终于也看见了曹仁的那面大纛。玄色鶡纹,彰显斗死不止之勇。
在她步步逼近的脚步下,曹仁没有逃——她心中升出这样一个念头,这真是个勇士!
大纛之下,这位一身戎装的武将也正在观战,尽管曹休三番五次想要请他出营,但都被他拒绝了。
中军营长宽数里,壕沟拒马无不齐全,几与小城无异。
他死守这样一座几乎不能硬攻的营寨,原本是极有信心阻绝陆廉与关羽北上之路的。
但站在箭楼上,看着那真真切切的尸山血海,满目焦土,还有那个浑身浴血,却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除了她手中的“列缺”,曹仁几乎不能将这个顶着强弩步步前进的人,与印象中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重叠。
但他已经意识到,陆廉用三天的血战,终于换来了一个机会——彻底踏平他的营寨的机会!
他的从弟死在她手里,死在一个妇人手里。
可是,比起卧床上(死)在儿女子手中,死在这样的剑下,岂非更加死得其所?!
“将军!”
曹仁欲下箭塔,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此真丈夫也!”
第250章
前面是最后一道辕门。
虽然被称为“辕”门,堵在门口的马车与鹿角都已被砸得七零八落,无法再起到防御工事的作用,但中军营寨的大门还是关得严严实实。
每当士兵们上前时,无数长矛就会隔着栅栏的缝隙穿出来。
但这也难不住徐州人,他们会用盾牌去格挡,用尸体去格挡,然后用己方的板车装了木头去撞门,但他们的行动也并非万无一失。
两旁箭塔上的弓箭手不知疲惫地仍在拉弓射箭,倾泻箭雨!
他们的双手被弓弦割破,鲜血淋漓,他们臂膀在不停地颤抖,于是射程越来越近,一波接一波的箭雨也越来越无力。
他们的双手沾满了自己的血,于是他们的牙齿间也冒出了血沫,他们通红的眼睛里似乎也要流下血泪!
但这些兖州人同样不曾退缩!
在曹仁的中军大营里,所有人的精神与体力都已经接近极限!与其说还在靠着精神与体力坚持,不如说靠着不朽的战斗意志!
战场厮杀得久了,总会遇到一个战斗意志特别顽强的敌人,他谨慎冷静,勇猛迅捷,他做了十全的准备,并且以必死的决心屹立在战场之上!
大道至简,总会有这么一场战斗是无法胜之以巧计的。
总会有一场战争,考验的仅仅是将士是否齐心向前,是否不惧生死!
在曹仁原本的设想中,在关羽麾下某些武将的担忧中,这原本是一道不能由陆廉来解的难题——
她曾百战百胜,但其中多用巧计;她有宽仁爱民的好名声,但那正与她妇人心性契合;她的确也曾展露过那样绝世的剑术,可她仍是个女人!
她会退缩,会畏战,会转而寻求一些慢而稳妥的办法,比如说去寻找一条能够绕开淮水的山路,比如说故布疑阵,用一支疑兵干扰曹兵的注意力;比如说用寿春或是庐江的土地来同曹仁谈判。
比起直面死亡,她是个女人,她自然会优先寻求不那么酷烈的解法!
即使她的身体强壮得超乎常人想象,她的精神岂能在这样的尸山血海中坚持下来?!
她如何能亲见这满目焦土,遍地残骸,如何能亲见身边士兵一个接一个死去,却仍然如刀一般锋锐无匹?!
她的身后是无穷无尽的士兵。
她的身前也是。
她似乎在被裹挟着向前,但她很清楚,她其实是被保护着。
阳光酷烈,但天地间已经被染上了浓重的血色,那推倒的栅栏下还有呻吟哀嚎的声音,踩上去之后,那声音仍然连绵不绝,缭绕耳边。
她的脚下就是这样一具似乎尚在喘气的身体,被栅栏压着,被无数人踩过,可是胸腔里还有一颗心脏在跳动,于是还在尽力发出最后一声哀鸣。
陆悬鱼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
她在尽力地喘气。
她前面的这些士兵,他们当中没有年纪下于二十岁的新兵,也没有头发花白的老兵,他们每一个都穿了甲,他们的铠甲整齐且没有破损,他们甚至连眼神里都透着一样的决然。
这些士兵不仅是曹仁的本部兵马,而且是他的部曲私兵,亦是他最精锐的死士,他们几乎都领着一笔不菲的禄米,家人都在鄄城。
他们每一个人战死后,家人都会得到一大笔抚恤金,并且由曹家人安排那些家眷的生活。
因此他们每一个人的死去都是无可挽回的损失。
她看到了他们,也就清晰无比地看到他们身后的大纛。
弩机绞紧的声音透过这混乱而充满喊杀声的战场,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砰——!”
一支弩矢穿过了身侧一名长牌兵的后背,那面兽头铁质长牌砸在了脚下的尸体上,发出了一声闷响,而随着长牌兵倒下,她的身边迅速露出了空隙。
塔上塔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她,一波箭雨倾泻而下,她勉强借身边亲兵的藤牌避开后,一张张弩机复又绞紧。
“长牌兵!”
“长牌兵何在!”
“保护将军——!”
战鼓又一次急促地响起,弩矢自腰引弩中而出,穿破粘稠血腥的空气,向她而来!
“将军!”
巨大的冲击力穿透了她的臂膀!
尽管她的双眼已经被血浸得几乎模糊,但脑子一瞬间变得空白时,眼前也只有一片森白的光。
一轮弩矢射过,金钲齐鸣,对面的士兵如波浪层层叠叠,一波接一波地推了过来!
他们不仅要死守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还要将这些徐州人赶出他们的大营!
那个挡在最前面的敌将身中数箭,已近力竭,他们是看得出的!
这给了曹兵无穷的勇气!
她并没有倒下,只是短暂地因为剧痛而失了神志。
当她清醒过来时,她看见无数士兵绕过她,冲了上去,与对面袭来的巨浪狠狠撞在了一起。
“将军,将军如何了?”
“将军可要先撤后歇一歇?!”
她恍惚地看了一眼身侧说话之人,那人举着长牌,面目却模糊极了。
“……赵六?”她喃喃地问,“你,你不是刀手吗?”
“将军!小人来替长牌兵的!将军伤势如何?先撤后歇一歇吧!”
士兵的声音忽远忽近,慢慢将她拉回了这片战场上。
那面大纛还在百步之外,她想,她还得加把劲儿。
“你以前举过长牌吗?”她慢慢地将那根弩矢在外的一段掰断,只留矢头在肉里,缓缓挥动了一下胳膊。
“没,没有!不过小人力气很大!”
她看了一眼这个刀手举着长牌却不住颤抖的双手,无言地笑了。
“你害怕吗?”
赵六的声音响亮极了,完全不像是他这瘦小身躯里能爆发出来的声响。
“小人跟着将军!”他说,“小人怎么会怕!”
“很好。”她点点头,“你不必怕。”
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闷,不知道是流血过多,还是精疲力尽的缘故,胸腔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令她憋闷得几乎产生了一种溺水感。
她身旁的长牌兵还在努力地护住她,护住她的头,她的脸,她的身体,但周围向前冲的士兵很多,因此时不时会撞到长牌兵,于是那些亲兵的身体不免歪歪扭扭,偶尔也会撞她一下。
于是那股溺水感就更重了,身边的人嚷嚷些什么,也全然将要听不清,握着黑刃的手也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用这强忍着颤抖的手背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血,用力地吸了一口浑浊酷烈的空气。
空气里混杂着焦糊与恶臭,但最浓烈,最粘稠的,还是血腥气。
那来自于挂着尸体的栅栏,来自于垒着尸体的壕沟,更来自于她的脚下柔软的触感与偶尔抽动的尸体。
于是这触感和血腥气立刻冲进了她的神经,带得她几乎想要作呕。
【你的状态很不好。】黑刃提醒了一句,【你要继续战斗吗?】
【你见过两军主将离得这么近的时候吗?】她缓缓地抬起眼帘,透过被鲜血染得几近扭曲的双眼,鶡纹牙旗仿佛就在眼前,【我已近绝路,他也一样。】
【但你本身的力量已经用尽了,这就是所谓‘强弩之末,不穿鲁缟’,你意识到这点了吗?】
她假装没听见,反正黑刃说酸话泄她的气都不止头一回了,多听两句她也不疼不痒,不为所动。
于是黑刃沉默了一会儿,又一次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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