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还是不吭声。
“将军!将军醒了!”
“将军!将军可要喝点水么?”
……她停下了敲击黑刃的手。
“我不要喝水,”她勉强地开口道,“但你们看我这一脸的血,就不能给我弄点水洗洗脸么?”
“是!是!将军!其实将军有所不知,将军现在这个模样特别威风!”
“……”
“小人跟随将军这一场血战,原以为九死无生的!没想到将军真如天人!”
“……”
“将军,关将军麾下那些将士看到将军这副模样,都低了头,呜呜呜呜呜呜……”
“……”
“还有张将军……”
“你快闭嘴吧……”她一呼吸时,感觉到胸腔也疼的紧,因此格外心烦,“水呢?”
清水来了,她伸手接了一把,发现自己的手还是哆嗦得厉害,只好改变了命令,“拿块细布来,打湿了给我。”
“是!将军!咱们要上舟桥了!”
……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眼睛。
……她终于重见光明了。
夕阳西下,有无数人在慢慢地过桥。
有人扛着旗帜,有人牵着骡马,有人抬着伤员,还有人在推着平板车。
车上垒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他们的面目几乎已经无法辨认,但看服饰还能认出来,那都是她的士兵。
夕阳将淮水染上了一层深深浅浅的碎金光芒,而淮水又将最后的余晖分给了舟桥两岸的归人——以及那些不归人身上。
他们的尸骨是运不回徐州的,只能在淮水之畔草草下葬。
在运尸体的小车经过时,有士兵偷偷地用袖子抹起了眼泪。
但更多的士兵只是那样坐在河边,茫然地望着那个方向。他们满脸满身的泥和血,望向同袍尸体的眼神似乎也不见悲伤。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呢?】她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没有谁来回答她,于是她自己回答了自己。
【那只是……只是太累了而已。】
他们跟随她,从平原,从下邳,从广陵,从青州一路而来,走了万水千山,然后将这一把尸骨抛洒在他们从未来过,甚至从未听过的土地上。
她当然会给他们的家人发很多,很丰厚的抚恤金的,她与关羽先打下寿春,后攻破曹仁,战利品不计其数,这些都可以分发给将士们……
车轮行走在舟桥上,水声与木板声落进耳中,仿佛一圈又一圈荡开的波纹,让她慢慢从这样的沉郁中爬出来。
【我也只是有点累了而已。】她望了望前方已经不远的营寨辕门,努力打起精神,【我很快就会恢复的,我会带着剩下的人,一路北上,回到我们的家园。】
“将军——!”
她努力地眯了眯眼,发现有人在向着她跑过来。
那人看着略有一点眼熟,却不是她麾下的士兵,再看看身上所穿的皮甲,看看那满头满脸的尘灰,最后看看手里抓着的文书。
陆悬鱼心中升起了一个不祥的预感。
对于天下无敌的陆廉来说,似乎没有什么人能真正伤得了她。
她打过许多场仗,有时也会受伤,但流血不能令她退却,更不能令她畏缩!她即使受了再重的伤,似乎也能以冷静而决绝的姿态掌控整个战场,并且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样的想法不止于陆廉军中流传,在此役之后,连关羽麾下的校尉与士卒也不得不对这个年轻女郎心服口服——但这也并不意味着,陆廉就当真不可战胜了。
当傅士仁无视了她的警告,也无视了刘备交代的任务,冒失地选择迎战于禁,并且被于禁诱杀——连带他那五千郡兵,以及广陵一线想要北上的援兵尽数交代在于禁手中之后,这个自打幽州便一路跟随刘备至此的武将被于禁俘虏了。
至于俘虏后是生是死,陆廉似乎根本不关心这一点,就像她并不关心曹仁在乱军之中究竟被哪一个英勇的士兵所杀死,她只是反反复复地又问了两遍。
“淮阴丢了?”她说,“淮阴真的丢了?”
“是……”那个傅士仁麾下的偏将匍匐在尘土里,声音几乎比她还要沙哑,“陆将军,而今于禁占了淮阴,郡兵皆不能前往救援下邳……陆将军!”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是陆悬鱼知道他想说什么。
曹操的主力将要追击到下邳,正准备与张飞和刘备进行决战。
因此偏将想请她与关羽快一点,再快一点北上,将已经丢失的淮阴夺回来,这样才能聚拢徐州各地的郡兵,救援下邳,夺回徐州。
她全神贯注地思考时,周围的人忽然变多,纷纷围了上来,其中为首的是她军中的医师,惊慌失措地拎着药箱想要爬上车。
“将军……将军!”
“我没什么事,”她的胸腔疼得厉害,脑子也疼得厉害,但她还是想要慢慢将话说完,“让我想一想,淮阴地势我是极熟的,于禁又是新打下淮阴,兵势未稳,我……”
她似乎还在分析着淮阴的战势,但她的身体与精神都在不断地失重,下坠,最后终于落进了一片静谧而温暖,阻绝了一切声音的黑暗之中。
第252章
春光明丽,秋景端凝。
尤其是剧城外的这座庄园,不仅有山水树木,还圈了一片附近的湿地。
此时虽已收起毛扇,换下纤缔制成的衣衫,但秋阳正暖,仍可坐在亭中铺好的蒲草席上,慢慢赏玩远处隼鸟盘旋飞翔于湿地间,或是近处槭树红叶纷落。
庄园当初建造时,主人家便存了这样巧妙的心思,庭院中那几株槭树也正是开得最好的时候。在这里宴请客人是极风雅的,但崔寿的心思全不在这上。
他偶尔悄悄看一眼自己那位自冀州而来的远房从兄,然后叹一口气。
“彦思何故作此态耶?”
“闻听将有战事,”崔寿小心道,“心中不安。”
从兄笑眯眯地摸了一把梳理得十分美观的胡子,“大公子所领者,是拨乱世,反诸正的王师,有何惧哉?”
“弟亦知此理,亦深信大公子威武之师,定能全据青州,”这位北海的士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说出来,“只是最近……”
……不,他根本不信。
对于青州的士人来说,如果可以选一个领导者的话,孔融和袁谭之间,他们是一定会选孔融的。
对他们来说,孔融来到北海之后,置城邑,立学校,表显儒术,这很受青州士庶的欢迎,因此大家乐意选他为领导者,这是没什么疑问的。
但这种“选择”并不代表强烈的立场倾向。尤其当孔融慢慢被刘备和陆廉架空之后,现在青州的实际统治者就变成了刘备,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青州士族来说,刘备与陆廉并未结恩于青州士族——陆廉保卫了这片领土,并且在此之后,她一直镇守此地,军纪严明,谨慎清正。虽为女子,但若论私德,陆廉几乎是完美无缺的。
但青州士族并不能从她这些美德中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她整治了北海与东莱大片土地上的流寇与山贼,将那些无主的土地分发给了农人,又从寒微之士中提拔了许多基层官吏。
她做这些事时,并没有在明面上触犯士族的利益,相反士族们也因她的赫赫战功而守住了自己的财产,这是一点都不错的。
……但那些慢慢聚拢过来的流民没有变成依附士族的田客与奴仆,而是获得了一块田地,并且开始耕种起自己的田地来,这就令士族有一点不满了。
他们原本指望胜利能带来更多更美妙的东西,比如那些流民,又比如一些可以安置自己子侄的地方官的位置,这些东西在这场胜仗之后也确实被陆廉获得了,但她并没有慷慨地拿出来与他们分享,而是提拔起了一群孔融与田豫选择的寒门子弟。
士族不会因为这一点不如意而选择与陆廉为敌,她连袁谭都能战胜,谁敢与她为敌呢?况且她的确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统治者,她有着那样的美名,那些寒门子弟也同样出身士族,这并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举措。
但他们也不会因陆廉对青州这片土地的清正与勤勉,便决定义无反顾地追随她——仅仅是守护青州不为袁氏所欺,还不足以让他们作出这样的决断。
袁谭不算一个很好的统治者,但也远没有坏到他们需要不计一切代价逃难的程度,尤其暗流涌动之下,这位袁家大公子已经同北海许多豪族暗通曲款,承诺只要他们愿意背弃陆廉,转而在这场战争中投奔他,那么他将慷慨地赏赐他的盟友。
“大公子虽领王师,”崔寿说道,“但庶民却更愿意信陆廉。”
崔邈忽然看了他一眼。
“为何这么说?”
“弟在千乘亦置田产,是苍头向弟报信的。”
自从剧城传出备战的消息之后,位于边界线上百姓便开始慢慢后撤。刚开始数量不多,只有几户,十几户,走在土路上并不显眼,但现在已经越来越多了。
崔寿那片地租种给了一群田客,那些田客有自己家的地,但因为刚开垦不久,粮食打得还不多,因此为求稳便,又种了他的地,得一点粮食糊口。
但听说了战事将至的消息之后,田客们收完了这一季的秋麦,表示不准备再种冬麦,而是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避难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有些细节很是反常,比如说一般是士人先走,而后是那些略有薄产的升斗小民,最后才是那些食不果腹的田客。因为他们没有余财,因此不足以支撑他们这样漫长的一次迁徙。举凡逃难,对他们而言必是九死一生。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该如何找饭,不知道怎样能在风餐露宿的环境下活下来,因此甚至还不如留在原地。反正等到敌军前来也未必会杀尽他们每一个人,至多不过掠了他们的妻女,再顺便将他们也抓去民夫营做劳役罢了。
但这一次,这些穷苦人走得很迅速,而且目标非常明确——他们要去徐州。
“徐州?”崔邈有些不解,“徐州亦在战乱之中,他们难道不知吗?”
崔寿叹了一口气,“他们说……”
“什么?”
“他们说,就算战乱,刘使君在那里,小陆将军在那里。”
崔邈那张淡然如出尘高士的脸霎时便阴沉下来。
“这是什么话,”他冷冷地说道,“谁教他们这些话的?田豫?”
“田国让为筹备军务之事,已近心力交瘁,哪有那个余力?况且教这些黔首又有什么用?”崔寿反问道,“劝他们往徐州逃又有何用?刘备自顾不暇,难道还有余力安置他们吗?”
话虽不错,但崔邈仍然在其中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若只是千余农人逃走也就罢了,”他最后还是没有将担心的话说出来,“大公子必速战速决,月余之间,他便会出兵了。”
崔寿的脸上立刻露出喜色,“青州之士,盼大公子如盼雨露!”
“但田豫手中有五千余兵力,若他死守剧城,鏖战之后,难免玉石俱焚啊,”崔邈诡秘地一笑,“彦思若能开城迎王师,必论头功!”
他这位附庸风雅的远房从弟脸上的喜色一瞬间便凝滞住了,似乎连近处的红叶都不能与他的面色相媲美,整个人像是被一颗栗子卡在了喉咙中,不上不下,憋得整张脸都涨红起来。
崔邈鄙薄地看了他一眼。
“彦思贤弟果不善此道?”
“城防之事,孔北海亦不能置喙,弟有何本领,敢——”
“既如此,还有一桩小事,若是能够成功,贤弟亦是功劳不小!”
崔寿完全没有看穿这位远房从兄的真正意图,立刻便应下了,“只要弟做得到,绝无不允!”
“陆廉在剧城的家眷,大多不过她的街坊友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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