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无稽之谈!那不过是田豫送来的一封叙旧信,其中并无半点机密!”
“那为何有墨迹脏污?”许攸问道,“可是你有意为之?”
这个汉子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在下若是心虚,也不必涂抹,将这封信烧了岂不更好?”
许攸短暂地不吭声了。
他当然可以逼问下去,但凭什么他一人冲锋陷阵?他同牵招又无仇无怨,他今天这一手,反而能救了他哪!
果然他一闭嘴,还不待沮授说话,郭图忽然就开口了。
“牵将军此言是也。”
有人突然看向他,但这位郭公则先生笑呵呵地,又继续开口了,“若无回信,只这一封手书,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牵招的脸明显红了起来,“我既然要保全这两千余士卒的性命,如何能不作答!”
上首处的主公皱起了眉头。
有谋士偷偷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许攸高深莫测地摸摸胡子。
郭图也跟着脸红了,脸上甚至带了一点讨好的笑,“将军勿怪,在下原以为将军与陆廉之约,皆在人前,不曾想……”
“我与刘备一别多年!主公待我恩重如山,我岂有通敌的道理!”牵招怒道,“若知将受今日之辱,那日我便该随文将军一同战死!”
掷地有声。
再加上他虽然换了一身衣服,但明显包扎过的胳膊,还有走进来时一瘸一拐的腿,都再明白不过地告诉众人,那场战斗的确是很惨烈的。
但又有人开口了。
“主公在此,岂容你大呼小叫!”
“牵将军这般怨愤,难道以为主公昏聩,不能识忠奸,辩公道么?”
“你若真与刘备无所牵连,何以这般失仪?”
许攸轻轻地抬起眼皮,先看了一眼主公。
主公盯着牵招的目光已经很冷了。
……再看一眼沮授和田丰。
田丰的额头上就冒起了青筋!
许攸内心忽然惊呼一声时,田丰已经破口大骂了!
“自古未闻有功不赏,反究其罪者!文丑战死,罪在轻敌,蹋顿战死,罪在轻信!与牵将军有什么相干!淳于琼唯恐主公怪罪于他,推牵将军出来,意图欺瞒主公,其心可诛!尔等竟在此应声附和?!有尔等这班佞臣,主公大业如何能成!”
屋子里突然沉寂后,立刻爆发了一片骂声!
“田丰!你骂谁是佞臣呢!”
“你这般故作姿态,无非是想谋主公的青眼罢了!”
“就你这幅尊容!想当佞臣,你当得上吗!”
许攸两只手缩在袖子里,扭来扭去,感觉又兴奋,又刺激,紧张得不行。
上首处的主公已经惊呆了,要反应过来还得一会儿,下首处的牵招也惊呆了,刚刚那一脸的悲愤都化为了瞠目结舌,就愣愣地看着谋士们彼此问候郡望师长。
于是这个诡计多端的谋士最后将目光放在了沮授身上。
沮授已经很瘦了,袍子穿在身上,就好像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一样,但面色还带着一点不正常的红润,许攸看得很仔细,察觉到他擦了一点粉。
他已经这幅病容,却还要占着大监军的位置,还要操着大监军的心。
许攸心想,他今天使这个坏可不算是坏呢。
一片吵闹中,沮授开口了。
“主公,既然双方各执一词,牵招通敌又无明证,”他缓缓地说道,“主公不当因一人之故而寒将士之心。”
谋士们吵架时,主公没反应,谋士们也对外界没什么反应,比如牵招要是在旁边嚷嚷两句,那是谁也不会看他的。
但沮授一说话,好像郡守府里真就落下一只虎视眈眈的大鹏鸟似的,所有人一瞬间都闭嘴了,都在看着沮授。
一直盯着沮授的许攸终于抓到了机会。
“监军爱惜人才,莫非是要保下牵将军么?”
沮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子远若这么说,那便是了。”
所有人又赶忙去看袁绍。
片刻前这位主公还在横眉冷对下首处的牵招,但现在看他的神情,似乎已经平心静气了。
……其实刚刚那那点怒气原本就算不得什么。
只要袁绍冷静下来,细想一想,也能想清楚这事有淳于琼的私心,多半还有陆廉的离间计在里面。
而对于冀州人来说,想让主公暂时脱离眼下,整个人魂游太虚冷静冷静,既可以让他自己静一静,也可以让他遭遇最不想见到的谋士大暴动。
……考虑到他身边总有一两个谋士陪着,“自己静静”就不是很容易。
……那眼下的场面其实还挺对劲的,除了谋士们有点羞赧,主公也有点羞赧之外,再没别的毛病了。
……主公甚至还从坐具上起身,走了下来,拉住了牵招的手,温言安慰,最后用力摇一摇!
牵招大哭着跪倒,主公又亲手将他扶起,甚至还给他金帛重赏!
有这样的明君!有这样的贤臣!何愁冀州不能再次伟大!
牵招抽抽噎噎,谋士们也跟着以袖拭泪,抽抽噎噎。
整个场面看起来感动极了。
许攸看了一眼郭图。
郭图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
这样一场表演结束后,主公是很感到疲累了,众人也鱼贯而出。
但许攸硬是留了下来。
他虽然位不如沮授重,但却是袁绍的元从,情谊与别不同,因此袁绍刚准备起身回到后宅去,看他那犹犹豫豫的模样,又笑呵呵地驻足了。
“怎么,今日田元皓也骂到你了吗?”
许攸露出一个怪相,“田别驾乃智者之言也。”
“必定是骂到你了!”袁绍笑道,“你现在跑来要公道了是不是?”
“我为主公攻破濮阳,主公何以这般小觑于我,我只是心中有一事反复,不能决断,因此忧虑……”
袁绍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
“何事?”
“军中先有张郃,后又……”
袁绍的神情完全冷了下来。
许攸乖巧地闭嘴了。
“监军仁厚,此言又确合情理,我岂能驳了他?”
“监军仁厚,视诸将如子侄,”许攸诺诺地应了,“只是我观监军这些时日十分辛苦,处置军务亦是劳累之事,在下总怕……”
屋子里静悄悄的,袁绍皱着眉头在思考,许攸在旁也不再多言,只是小心地等主公的回复。
不知哪间房间里传来更漏的滴水声。
泰山之管穿石,单极之绠断干。
在袁绍看不到的地方,所有人都在使劲儿想将沮授拉下去,比如审配,比如郭图,比如辛评,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主公能代汉自立,沮授那个位置将如酂侯一般名垂青史,因此十分眼红。
但看起来从未有人成功。
许攸却知道,对主公来说,这些长年累月攒下来的谗言,总会有一天变作失望。
无论多失望,主公都不会杀沮授——但许攸也不想要沮授的人头,他和郭图不一样,他没那么狠毒的心肠。
他甚至不奢求代替沮授。
主公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又开口了。
“子远待如何?”
“主公若担心监军身体,不若分派诸人各督一军,为监军分忧……如何?”
第428章
这几天里,似乎没有人不高兴。
濮阳城内的冀州军因为攻下了这座坚城而得了不少犒赏,尽管城中百姓已经走光了,但他们庞大的辎重补给与紧随其后的冀州商贾不会令他们缺少花钱的地方。
而在官渡,陆悬鱼的士兵也享受到了这种花钱的乐趣。
他们兴奋地排着队,抻着脖子努力向前张望,看功曹一个个地核对身份,读出功劳。
一个士兵一年大概是三千钱的禄米,冬夏再发两套衣物,听起来挺寒素的,但这是不打仗的时期。
当战争开始后,他们的犒赏会急速增加,每打一场,都要赏功罚过,小胜小发钱,大胜大发钱,钱不一定直接发到手里,也可能是记在竹简上,一式两份,一份在军需这里存档,一份在士兵自己手上作为凭证,等到凯旋时再凭了这些盖过印的竹简去取钱粮。
他们甚至也可以花几个钱,请往来运粮的辎重船将他们的取钱凭证带回家去,虽然理论上说,这时候没有那么先进的金融行业让他们异地取款,但公家没有的,私家未必没有。
只要有战争,就会有金钱流通,而后就会产生与金融相关的行业。
如果家中急等着用钱,可以将这些竹简抵给商贾,换出现钱——陆悬鱼听过一点这样的传闻,真假不知。
但那群打得大鹏鸟羽毛乱飞的冀州谋士们听说这件事后,却是非常警惕的。
实际上这种金融模式以前出现过,但最近十几年,除了河北袁绍的兵马之外,其他地区是没再出现过的。
因为汉末这种乱世堪称“城头变幻大王旗”,前方打仗,后方随时可能被偷家。
将军昨天还意气风发,今天可能就“仅以身免”,仓皇逃窜。
这种环境下的士兵只信到手的钱粮,不信将军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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