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士兵们随身携带焦斗也是干这个用的。
那玩意除了可以猛敲示警之外,它既是炊具,又是餐具,还是量器。
“量”个什么呢?那自然是量将军发的粮饷。
陆悬鱼刚带了三百人起家时是不能这么打白条发粮饷的。
她要是想用竹简代替钱粮,士兵们会小声嘀咕,嘀咕完了就大声发牢骚,要是牢骚被她假装听不见,那就要进入下一环节了。
……比如扯着嗓子堵门骂她。
……而且其他时候她能拿军法来处置士兵,这时候是不行的,因为军法处置的是单个士兵,而这种大声骂将军的经常是群情激奋。
……于是她要么好声好气地解释,要么也扯着嗓子骂回去,要么骂骂咧咧地给他们重新发实物粮饷。
功曹还在一个个地登记,士兵排起来的长队一眼望不到头。
她偶尔过来溜达一圈看看,拿钱粮的人有,拿竹简的人更多。
兵卒拿到竹简之后,很是珍重地吹一吹上面已经干涸的墨迹,再揣回怀里,嘻嘻哈哈地回到自己同袍身边去。
“他们到底还是信我的。”她感慨了一句。
“将军是放眼天下未闻一败的名将,”司马懿笑道,“但除此外,将军一诺千金的名望才是士卒们真心敬服的关键啊。”
在陆悬鱼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高效率做法。
但在冀州人眼中,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暗示与夸耀。
陆廉的士兵相信自己的阵营会不断取得胜利,更相信后方始终稳如磐石,因此才会进一步愿意领取这些竹简,而不是实际的粮食、布匹、银钱在身上。
他们也愿意听从将军的吩咐,不去大肆劫掠那些沿途郡县,而是一心一意等着犒赏。
这可以说是陆廉治军甚严,但更可以理解为陆廉的胜绩和胜绩带来的战利品已经抹平了与劫掠所得的差距。
他们的士气与那些家人随时可能被劫掠屠戮,于是自己也走到哪里就劫掠屠戮到哪里的军队绝不能同日而语。
……当然,这是持家好男人的做法。想在军中一点钱不花,其实挺不容易的。
因为三岁稚童也知道打架很费衣服,而他们则是在打架这行一路走到黑的职业,衣物的消耗速度几乎称得上惊人。
会自食其力,缝缝补补,在每一场战争间歇踅摸些破布条回来保证自己能持续而长久地穿公家制服的,在士兵当中已经不能用“好男人”形容,差不多就是绝世好男人了。
剩下那些普通男人大多做不到在一场生死大战中活下来后,不找个地方躺平或是搜刮些战利品,而是一件件去剥死人衣服——这活一般都丢给民夫干了——所以他们经常会在衣物问题上发愁。
……然后各有各的路子。
有的人手脚散漫,会寻民夫营中的妇人来替自己缝补;有的人嘴甜,会求同伍同什擅缝补的同袍替自己做活;还有的嘴也不甜,钱也不舍得花,于是舍出最后一招:千里传书,往家写信。
原本写信是要成本的。
正常情况下来说,排除那些文吏与军官,整营的兵卒里不见得能找出十个识字程度足以写出一封信的人。
于是这十个人就可以靠着替人写信发一点小财,同时雇人写信的费用也让士兵尽量缩减写信频率。
然而这两年休整期里,陆悬鱼经常会派女吏过来教他们读书识字,高深学问是不用想了,粗浅的几百个字能记住就算好学生。
……即使是坏学生,也能轻松写下“阿母,我裤子烂了,再寄两条给我”这十几个字。
再加上田豫搞后勤,陈群搞吏治,顺路将邮费给降下来了,这个信就写得频繁起来。
每次只要有辎重队来,就有士兵排队去寄信。
那些信大部分没什么文采,甚至连一点感情都没有。
……纯纯的就要衣服。
……有不争气的小年轻甚至连钱也要。
……但这也不是说这些士兵都是狼心狗肺之徒,只要当面问一句想不想家,家中亲人都怎么样,那话匣子打开之后不仅会说,甚至还会哭。
后方北海郡的女吏们甚至听到过这些士兵家眷的抱怨,大意是“你看看你们教他们学写字有什么用!整日里不是要这个就是要那个!多一句话也不问!”
女吏们被骂得有点讪讪的,凑一起嘀咕,有个机灵的就想出了应对之辞。
“阿嫂不知吧?营中写信,原是按字收钱的呀!”
那位妇人听了就一脸狐疑,“按字收钱?”
“小郎这样的手书,可是省下了一百余钱的!”
妇人大吃一惊,“这么贵!”
女吏赶紧点头,“小郎年纪虽幼,却是个精打细算,很懂持家的郎君呢!”
妇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而又感激的神情,握着女吏的手,摇了摇,一点也没注意到对方脸上那略有不安的神色。
“……所以,他想要家中为他带条新裤子,他写了什么?”
尽管汉朝人均只吃早晚两餐,但不耽误中午日头最盛时休息片刻。
几个女吏凑在一起,讨论起这件事时,那个机灵的高深莫测了一下。
“你们且猜猜。”
第一个女吏是个端方稳重的,想了一番后开口:
“‘阿母体固好,儿甚思母,诸般无事,唯行路辛苦,望以裤寄,切切’?”
机灵的嗤笑一声,“他若能写出这封信,那位阿嫂怕不是感动得双目垂泪,哪里还会同我发牢骚!”
第二个女吏是个务实的,想了一番也开口了:
“‘阿母,裤烂,两条予我’?”
小女吏摇摇头,“若是这个,我看她也没那么大的气。”
“那人到底写了什么,把他阿母气成那样?”
小女吏竖起一根手指。
“‘裤’。”
……这件事后来传到陆悬鱼这里,于是她就时不时要军官们在营中宣讲一番,灌点心灵鸡汤,或者是给士兵们上上基本的作文课。
但这种士兵还不是最差劲的。
官渡南岸不久之前被乌桓人劫掠过,因此满目萧条,难见烟火。
但在她打赢了蹋顿之后,南岸突然有了人烟。
那其中有些是黔首,有些是士人,有些是商贾,他们想方设法地租船、借船、蹭船,恨不得挂在船舷上也要渡过黄河,来到她的大营前。
士人有跑来效力的,也有家眷走失,怀疑多半被乌桓人掠了去,因此带了钱粮过来,想在乌桓的奴隶营里找一找,赎人回去的。这种场面通常让人看得很心酸,找不到心酸,找到了更心酸,一家子抱头痛哭过后,再给军营留下银钱粮帛,哪怕陆悬鱼下令说不许收这个钱,也总有人在营前洒了钱就跑的……但总归还是让人看着眼眶酸胀。
商贾们腿就比较长,跑过来是为了做生意,当然也有精明人会先给军营送几十头牛羊,想先在小陆将军这里递个名片,要是小陆将军没空,那张将军、太史将军,还有北海的田使君也在这里,能见到任何一位贵人都是极有面子的事啊!接下来做生意不就成了吗!
……至于做啥生意,啥生意都能做!军队要不要粮食?要不要布匹?要不要骡马,要不要船舶?你下订单就成!缺什么咱们都能想办法!
……哦你说没钱?没钱没关系!别的武将有今天没明天的现钱现结,刘使君麾下的将军们,信誉好得很!尤其是小陆将军!你痛快地买!到时候咱们去剧城找田使君结账就行!
陆悬鱼听到这话时,就没忍住看向了田豫。
“田国让而今也这么有钱了!”她感慨了一句,“谁能想到当初还拿坚壁清野过的宅院骗我一个金饼呢?”
田豫似乎很不想接这个茬,但在大家的目光中,他还是接茬了。
“嗯,北海的财货,在下就是这么攒来的。”
他停了停,又看向了陆悬鱼,“将军平日花用,尚安乐否?”
……确实还挺香的。
第429章
除了一根根竹签所代表的财物之外,对于士兵们来说,这场大捷还有很多可以享受的庆典与乐趣。
比如说那些富商过来是想跟军队做点生意,而跟过来的黔首和货郎则立刻弥补了士兵们这几个月的艰苦行军和一场场大战的疲惫辛劳。
陆悬鱼没空走出去看一看,她有太多事情要忙,但赵六是有空换个岗离开中军营,去寻自己的老乡们聊聊天吹吹牛的。
一出辕门,外面立起了一片片高低不平,材质各异的帐篷,帐篷彼此间还要留一点空隙摆货或是挂起悬帜,有时谁家的悬帜飞了,飘了,或是不小心尺寸有点儿长,盖过隔壁家的悬帜了,那就要引来一阵骂声,要是两家都是泼辣人,真人快打也是有的。
再往里走走,有卖豆腐的,卖烤肉的,卖水果的,卖酒的,卖水果酒的,不过以官渡以南被乌桓人劫掠过的繁华度来说,这些小摊已算家大业大,因此数量并不多,竞争也不算激烈。
竞争最激烈的还是一个个小帐篷门口坐着的妇人们,毕竟她们的生意成本特别低,有双巧手,再来点针线就能开张,若是再带上一套尺剪,一天做个几套衣服出来,那脱贫致富就有望了。
于是士兵们围着这种帐篷打转的频率就特别高,毕竟能选中一个心灵手巧物美价廉的裁缝的话,那就再也不用写妈妈见了就想打的信了呀!要是那个小兵原本就是个单身狗,那盯着这些小妇人小娘子的目光就更热切了!
……不过赵六出营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田使君见有百姓前来趋附,便立刻下令派了些官吏过来,各个都带着上官盖过印绶的文书,一部分穿着制服,在这里执法,另一部分穿着和兵卒无二的衣服,在这里钓鱼执法。
不管是见到缺斤少两的黑心小贩,还是跟裁缝小娘子拉扯不清的士兵,反正一律拉走,分辨清楚后敲几棍子再送回来。
这个行为如果是陆悬鱼见了,会觉得有点过于不见外的古怪。
毕竟不管东郡也好,陈留、济阴也好,那都不是她的管辖范围,人家跑来跑去都是自由的,最多咱们也就是约束自己士兵罢了,敲人家老百姓棍子干嘛呢?
不过话说回来,这时代似乎大家都觉得,行军打仗时,军队对周边地区是有临时管辖权的,大概这么想的话法理上也不算错了。
……错了也没人敢说错。
……就是没有那种鸡飞狗跳的热闹了。
……要知道古往今来的大家都挺爱看打架的。
除了看不到打架之外,其余娱乐倒是都还有。
比如说在营中难得洗热水澡,要是寒冬时节柴草难寻,几个月不洗澡都是有的,但在这里只要花个几十文钱,就能弄两桶热水洗个澡,要是再花点钱,还有二把刀的医师不仅给捏捏腿脚,还能贴个千金膏;
再比如一人收一两个钱的傀儡戏,虽然木傀儡粗制劣造,但小兵们还是能看得津津有味;
当然也有失了田园亲眷的小妇人跑来做起历史最古老的行当,要是能找到个单身的当长久夫妻当然好,露水夫妻也不挑啊,大军随时开拔,走得慢些她们还能跟上,要是急行军,这钱多半就只能挣这么几天的。
大商人梦想着能寻到机会跟将军们拉拉关系,也搭上刘备这条船;小商贾梦想着发一笔财,回去买地置仆更上一层楼;那些无依无靠的妇人则梦想着靠着这些刚得了赏的士兵,度过即将到来的冬天。
赵六已有妻室,对这些倒是看得很寻常,但有些没娶媳妇的,又或者是娶了媳妇也想当渣男的小兵会带着小妇人出来吃饭,然后这座临时市廛里某家狗肉摊子就特别的热闹。
老板一锅接一锅地煮肥狗,一罐接一罐地盛出来往席子上端,没有案几也没事,反正吃喝的客人原本就不挑剔,他家的炖肉又特别的香,引得小兵们就都往这里跑,小妇人也跟着往这里跑。
赵六看得馋了,也要了一份,坐下准备吃肉。
守在锅边煮肉的姑娘忽然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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