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武夫无行,威硕不必在意。”
那是个看起来很温厚纯良的中年文士,也坐在轺车上,披着厚厚的皮毛,一副很小心很会养生的模样。
他先递过来一块丝帛,请刘琰擦一擦脸上混在一起的鼻涕眼泪,这令刘琰心中升起了一丝希冀的火苗……果然还是有人善待他的。
刘琰伸出手去,刚想捉住那人的衣袖时,被对方毫无痕迹地闪过去了。
车轮又开始转动,刘琰眼睁睁看着那人离他越来越远。
“文和!”
“威硕的书法,素来是不错的,”贾诩遥遥地向他挥手致意,“改日再向你请教啊!”
第532章
一场败仗是无法击败冀州军的,它实在是太庞大了,如同一座高山,哪怕经历地震与山洪,巨大的岩石裹着泥土,以毁天灭地的姿态翻滚下山,也只不过令山顶更显料峭。
即使受到了这场突袭,袁绍的中军营仍然是稳如磐石,不曾动摇的,在他身侧的中军与后军也在战场上如同磐石,稳定住了阵线,并带领主力缓缓后撤出这片被布置了陷阱的战场。
他们的大营依旧结连在一起,远望去如同平原上起了一座城池,无数旗帜居于其中,辎车与马匹往来频繁,又有永不知疲倦的民夫在兢兢业业地维护着这架巨大的战争机器。
冀州军的兵马数量、粮草供给、兵甲精良,仍是稳稳占据优势的,甚至战败回营的士兵不需要如徐·州兵一般从地上挖雪水,掺着饼渣与泥土一起煮,硬着头皮喝下去,他们有的是吃喝,可以用一顿加了油盐的汤饼来犒劳自己疲惫的身体和心灵。
他们甚至可以去降兵营里揪几个徐·州兵出来,殴打一顿出出气,甚至有人同军官说,不如将那些徐·州兵的头颅都砍下来,堆一个京观出出气。
当然这种提议被骂回去了,因为天底下没有败的那一方堆京观的道理,你是要显示你自己实在没本事赢回来,所以拿降卒泄愤吗?
毕竟尽管他们吃得饱,穿得暖,还能睡在厚实坚固的帐篷里,不必担心暴风雪和敌袭,但他们的许多同袍是确确实实地将尸骨抛洒在了涡水旁啊。
那些已经冷硬的尸体旁,到处都有人走来走去,每一具尸体都会被仔细翻找,看看他们的兵器,看看他们的铠甲!
……有人传说,但不知真假,据说其中带队翻得最得劲的是蔡瑁麾下的黄忠将军。
……尽管有点丢人,但他们的确扛了不少铠甲回去。
……而且,他们的快乐是建立在袁本初的痛苦之上的。
但出乎意料,这一次主公没掀桌。
他阴沉着脸,裹在厚实的皮毛里,用凭几将自己的身体支撑住,又要仆役为他多端来几架连枝灯,整个中军帐里照得亮如白昼,所有人的脸色都一览无遗。
袁绍就是这样一个个仔细查看谋士们的神情的,当然田丰已经被赶出去了,剩下没人会批评他,更没人不知死活地嘲笑他,他们都屏息凝神,低眉敛目。
因此袁绍最后将目光放在了郭图身上。
郭图受伤了。
谁也不知道他作为一个平时都会留在袁绍身侧,从不参与战斗的文士是怎么受伤的,他换了一身很朴素的衣服,又洗了脸,似乎想掩盖住自己受伤的事——但毕竟没掩饰住,因为他的脸上有几块擦伤,前襟也隐隐渗出血来,整个人显得苍白而凝重,就那样摇摇欲坠但又十分坚强地站着。
袁绍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公则先生怎么受伤了?”
郭图特别利索地就跪了,不仅跪了,而且声音悲怆,“此战不利,皆图之过也,因而见阵中有传令兵马失前蹄,在下恐长牌兵营变阵迟缓,致使损兵折将,故而不自量力,代其临阵……”
“公则性子也太急了,”辛评在一旁叹了一口气,“尔不过一书生,岂不知刀枪无眼?”
他说完这话停了停,偷偷用眼睛去瞄主公。
主公仍然冷冷的。
于是辛评把后面那句“况且主公宽仁,必不至降罪于你”的话咽回去了。
郭图也察觉到了,忽然重重地将额头磕在了地上!
“主公!”他的声音也如泣血一般,“皆图之过也!”
主公是宽仁的,但这场败仗损兵折将万余人,总得说说究竟是谁的责任。
而且众所周知,主公是不担责的,那就必须有人将罪责承担起来,除了郭图,还有谁呢?
刘琰写信,原不是只写给他一人的,袁绍这里有四面八方从青州到徐·州到兖州到豫州许多世家的投诚信,五花八门,情真意切。
但都只是投诚信,偶尔也有一些关于朝廷或是刘备近况的琐事,但谁也没有作死地企图穿过战场,在两军交锋时偷偷给袁绍传递实时情报,只有刘琰这么做了,也只有郭图回了。
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是个拙劣而可笑的陷阱了。
袁绍盯着郭图那张苍白的脸,以及他磕出血的额头,还有面颊上的伤,以及每次俯身时胸前那片更加清晰的暗红色阴影,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
这个谋士忠心是有的,平时智谋也颇足,这一次不过是马失前蹄罢了,倒是田丰,听闻败了一场,还指不定怎么嘲笑他!
可恶!
想到这里,袁绍脸上的乌云更厚了一层,决定继续关着田丰,不把刘备彻底打败之前,坚决不放田丰出来。
“自然是你之过也!论罪便是将头颅悬于辕门也不为过!”袁绍冷哼了一声,“你既自知,都督军事之职务便罢了,其余罪罚且先寄下!若来日戴罪立功,再说不迟!”
一众人躬身行礼,口称主公宽仁,于是郭图不安的那颗心终于稍稍放下了。
但在各项军务分派完毕,众人鱼贯而出时,他忽然看到荀谌不曾告退。
郭图的头皮一下子麻了起来,但他没有任何理由能阻止对方,只能内心充满了悔恨与懊恼地跟随众人,离开中军帐。
袁绍看了立在下面的年轻人一眼,感觉有点不自在。
他没继续听从荀谌的话,没能扩大战果,这是他自己的错。
而且荀谌也不曾如田丰一般事前劝阻他,因此要说荀谌看了他败仗的笑话似乎也不对。
……但他还是感觉很不得劲。
不是没劝吗?
荀谌是个聪明机灵的,如果劝了,保不定自己就听了呢!他怎么不劝呢?
但这位主公是个有心胸城府的,见到荀谌留下来似乎有话说,便微笑着向他招招手,旁边自有仆役将胡床搬得离主公近了些。
“公则虽有忠心,”袁绍叹了一口气,“到底难当大任,而今依友若见,当云何?”
荀谌很轻地微笑了一下,“天下人只闻刘备弘毅宽厚,知人待士,今日方知其心机之深,他待刘琰那般亲密友爱,谁能想到心中却另有一番清醒谋算呢?”
袁绍皱皱眉,又舒展开,觉得荀谌虽然明面上夸奖了刘备一句,但也暗贬他谲诡猜忌,人前人后两幅面孔,自然是比不过他袁本初这样真正赤诚之人。
……但细想想,刘备这一场就是靠心机赢的啊!
袁绍不是个愚笨之人,他越琢磨越觉得荀谌是在不着痕迹地劝诫他。
刘备是清醒的,那他呢?他对郭图也没怎么另眼相待,虽然确实重用了些,也听信了郭图的话,但那毕竟是因为郭图平时想法就总是和他一致,又喜欢讲他爱听的话……
而且郭图那样委屈,被人骂了只会默默地哭,刚刚又是那幅狼狈模样,怎么看怎么让人怜惜……
简直像怜惜后宅里那些美姬一样……
袁绍脑子似乎突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有些黏黏糊糊的东西也被这一下敲掉了,偏偏面前的年轻人见他的神情,又微笑着加了一句。
“不过,公则先生待大公子,确实是忠心耿耿的。”
袁绍一下子想清楚郭图的去处了。
“友若此言是也,”他点了点头,“我将郭图遣去大郎处便是。”
对面这位年轻人脸上的微笑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凛然的气势,“主公果下此令,此战可胜矣!”
田丰被关在自己的帐篷里已经三天了。
门口有兵卒把守,吃喝可以送进去,便溺可以送出来,虽然不许先生这个人出帐,但众人还都挺客气的。
……毕竟战绩这东西做不得假,败了就是败了,那就说明田先生说得对,主公或许一时忙乱,无暇顾他,但等到这几天兵荒马乱清伤亡人数,损失物资,以及各项琐事都料理清楚之后,主公肯定要亲自过来请罪,将先生接出去啊!
因此田丰虽然被迫宅在自己的帐篷里,但吃喝沐浴什么都没差,荀谌进帐时,他躺在行军榻上,炭盆烧得帐篷里热热的,身上也盖了毯子,旁边甚至还放了一盘炸丸子当零食。
见他进来,田丰也没起身。
“主公派你来的?”
荀谌的眼睛四处张望着,总算在角落里寻到一张胡床,自己拎了来,放在行军榻旁。
“自然不是。”
“嗯,”田丰说道,“我就知道区区一场小败,主公还不至于要来杀我。”
“若是再败,”荀谌说,“就说不准。”
“若杀不得郭图,是你荀友若无能,可怪不得主公。”
……这种时候还要替主公开脱一下,荀谌想,这也是个忠心耿耿的。
“他已去了小沛。”
田丰终于正眼瞧他了。
“友若平素‘既明且哲’,一副善保其身的姿态,现下为何转了性子?”
荀谌的神态很是平静,似乎没有被他的讽刺伤到,但也没有辩解自己如他一般事主以忠。
“前些日子,在下一直忙于家事。”
“令兄之事,我亦有耳闻,许攸死得不冤,”田丰问道,“而今呢?”
“而今在下已无他事所扰,”荀谌说道,“因此自不量力,很想试试当世第一名将的轻重。”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似有涡水中的冰块撞击上士兵的铁甲,发出了清脆而冰冷的声音。
第533章
当荀谌说出这句话时,田丰有些出乎意料。
荀谌一直以来的姿态并不触目。
他与荀衍出仕冀州,荀彧荀攸出仕兖州,但世人皆知的是曹操身边那位“吾之子房”,甚至连袁绍都曾为荀彧的离去而感到惋惜,荀谌就这样生活在兄长的光辉之下,似乎淡泊名利,一心混在冀州这一大群颍川名士中间。
但他毕竟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不仅有本事,还很傲慢。
郭图长久以来,曲辞谄媚,打压同僚所谋求的,不过是主公的信任与交权,他为此不惜将整个河北当做内斗的资本,挥霍冀州儿郎们的性命,最后却被赶去了小沛。
这可不比以往,以往郭图去大公子处,姿态是颇高傲的,身份也是大公子父亲所倚重的谋士,袁谭自然待他如师长。
而现下郭图再去小沛,那就是顶着众人的嘲弄与冷眼,骂声与嘲笑,灰溜溜地被打发流放去袁谭身边,纵然大公子是个心思纯善的,身边也有一百二十个如郭图一般品行心性的人要将这条丧家之犬挤出去。
这一场败仗,死了数千儿郎,伤了数千儿郎,又有数千溃兵四散,或被俘,或流离,最后只不过为荀谌铺了路。
有这样手段的人,自然是可以傲慢的。
上一篇:重生之和离倒计时
下一篇:失忆恶龙以为我俩真有一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