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因此田丰对他有很多猜测,比如说认为他想要谋一个更高的职务,成为第三位大监军,比如他想要在主公身边更受重用,谋一个从龙之臣的地位,他那样年轻漂亮,甚至还可以求娶主公的女儿,成为袁家的女婿。
总而言之,荀谌所求可以是五花八门多种多样的荣华富贵,没必要是怼死陆廉。
……当然,以田丰那个石头一样坚硬的脑袋,他无论怎样也不会将荀谌和陆廉联想到一起去。
他最后也没提出任何质疑,而是顺着荀谌的话问下去。
“主公曾担心陆廉北上攻邺,友若不担心吗?”
荀谌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
“她不会攻邺,”他说,“刘备也不会同意的。”
刘备这边又有许多人过来了。
冀州军二战失利,后撤十数里,击退了赶来援助的关羽,重新将城墙并不高厚的柘城交还给了刘备。
这一次的庆功宴,士人交口称赞就显得格外真诚了。
——看看咱们的刘使君!
——天下若无使君,不知几人称王!
——匡扶汉室,还得是使君才行啊!
说到这里,立刻有人觉得太过含蓄,继续开始烈火烹油。
——宗庙得存全赖使君,使君却连个公也没封上,朝廷是不是太拘谨了些?
——不错,朝廷是一路给使君封爵封到了县侯的,但咱们稀罕那个县侯吗?
——非刘不王,使君既为宗室,又立此不世之功,朝廷正该先择一郡,封一个郡公不是?
但又有人装模作样地不同意了。
现在晋为公,待大破袁绍之后,该怎么赏呢?
这个问题谁也没被问住,而是挤眉弄眼,相互会心一笑。
酒很醇,又很热,正是频频举盏,齐声称颂,给刘备留个好印象的时机呀!
刘备是不会接受这种夸赞的,他频频摆手,笑呵呵地表示自己无功德,不敢奢求这些,但众人自然会将这种谦逊视为必要的表演。
嚷嚷的人更多了,有人出来吟诗作赋,有人下场跳舞,有人被刘备敬了酒——其中黄忠又一次获得了他人侧目。
外面也是如此,有士兵在跳家乡的舞,还有人在大声吹嘘自己的战绩,并且开始畅想战争结束后,他们能谋到一个什么职位。
所有人都没提到过刘琰。
这似乎是一种慈悲,毕竟刘备为人宽厚,即使刘琰通敌叛变,昔日的主君也仍然希望给他留一点颜面,并未公开宣判他的死罪。
当然,刘琰甚至可能连死罪也不会得到,因为大家不仅没提起,甚至也没人看见这个人。
他似乎凭空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但也有民夫说起在涡水边见过他的轺车。
轺车华美,上面涂了新漆,还镶嵌了许多黄铜装饰,在阳光下颇为耀眼,与刘琰这位衣着华美,谈吐不凡的名士自然相称。
它就那样孤零零地丢在河边,上面沾了许多雪化之后的泥泞,只有两匹拉车的肥壮骏马还在撕扯着缰绳。
涡水里翻滚浮沉着许多因他而死的人,多他一个似乎一点也不多。
他的消失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心情。
酒宴终于还是散尽,世家豪强们很想凑上来,闹闹哄哄地再拍几句不要钱的马屁,刘使君看着却太过尽兴,以至于醉醺醺地听不进更多漂亮话了。
他们只好遗憾地离开这片灯火通明,缭绕着酒肉香气的国度,走进火把下的阴影里,窃窃私语起来。
——这一仗竟胜了,好熬人哪。
——我原有个谋算,刘备若是败了,咱们就……唉,唉,也不敢提了。
——我看这场仗,数月间恐怕是分不出胜负的,且先小心些!
——怎么分不出胜负?你想想,袁公是攻,刘备是守,这攻城略地,攻的是谁的城,略的是谁的地?
于是听者恍然。
徐庶走进刘备的后帐时,这位主君并未像上次那样威仪不肃地坐在榻上搓脚,案几上摆着地图,他就那么盘腿坐在案旁发呆。
听到脚步声的主公忽然回过神来,“元直,你看今日之势如何?”
刘备那张脸在人前总是很能端得住,甚至被人认为是喜怒不形于色,十分有城府丘壑,但此时灯下再看他,徐庶忽然看出了许多不安与颓唐。
“主公?”他问道,“主公疑从何起?”
“从今日来道贺的那些世家豪强。”刘备抬起眼,眼睛里黑幽幽的,冷静极了。
他们带来了许多称颂之语,其中有些甚至称得上僭越,而且还是真心实意的僭越。
虽然他们当中不少人在袁绍那边交了投诚信,但只要全家还在刘备地盘上一天,他们不仅不能公开迎王师,而且还一定要表现出自己对刘备那十足赤诚的忠心——尤其在刘琰事发后。
这个局不是刘备自己做下的。
不仅蔡瑁刘勋张绣参与其中,还有那些与刘琰共事十余年的同僚,从事后态度看来必定也对此事心知肚明。
这细想就很可怕,三岁稚童也知道保守秘密最要紧的事是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但从刘备往下这许多人都是知情者,却谁也没提醒平素知情识趣,长袖善舞的刘琰一声,而是全部选择了三缄其口,看着刘琰走上绝路。
刘备有这样的掌控力,那些士族豪强怎么能不心惊,怎么会不来卖力讨好?除了马屁之外,他们还力所能及地送来了许多家畜和布帛。
……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送来了!
那些窈窕的,丰满的,娴静的,活泼的女孩儿年纪小的只有十三四岁,大的也不过十七八,她们每一个都出身士族,每一个都是被悉心教养长大,因此有着花一样鲜嫩的容貌和知书达理的品行,也有着对未来梦幻一般美好的向往。
现在她们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头上插着珠玉制成的钗环,用辎车载着,含着恐惧的眼泪,被送到这个残破的,到处飘荡着尸臭的小城里,并且不得不做好与几十个同龄人分享一个四十余岁,出身寒微,半生戎马,且早有正室的夫君的准备。
徐庶对刘备的陈述略有点不满,他微笑了一下。
“主公膝下空虚,只有一位女郎,至今未有男嗣,此地士庶因而想为主公充实后宅,谋一个来日,也属寻常之理。”
“他们若是真这样想,为什么不送我粮草呢?”
徐庶愣了。
有无数辎车碾过黄河坚固的冰面,向南而去,辎车两旁有背负着新制铠甲的民夫,一脚深一脚浅地跟上车轮。
他们背着那些沉重的甲与兵器,于是牲口和士兵就可以不必那么劳累,他们也跟着辎车一步一步地向南而去,并且会对黄河南岸的风景指指点点一番。
他们是从更加寒冷的幽州过来的,越往南走,越觉得惬意,于是有军官策马而过时,大声地向他们许诺:
“待袁公得胜之时,咱们便都可以来这里分一块土地!”
回应他的是阵阵欢呼,甚至连辎车上的车夫都会用力拍一拍那些沉甸甸的粮袋表示赞同。
没有人知道河北四州究竟还能凑出多少兵卒和粮食,但队伍越走越长,如望不尽的长河一般,行走在荒野上,引得那些藏在林中或是坡后,衣衫褴褛的人偷偷探出脑袋,惊叹这壮阔的景象。
这是河北世家为袁绍凑出来的,而黄河南岸的世家为刘备凑出来的,是他们的女儿。
他们是不愿意送来粮草,还是已经送不出来了呢?
如果这些世家豪强都已开始捉襟见肘,各个郡县的官员又能从百姓家里收上来多少粮食呢?
那些女郎退是不能退的,不管她们是嫡女庶女还是挂了名的义女,刘备都得装装样子,安抚一下蛇鼠两端的士人。但让他一个嘴上快要急得起泡的主帅多看顾她们,也折实是离谱了些,只能将她们都统一安置了,等打完仗再一个个送回去。
但粮草可能无以为继这件事让刘备下了一个决心。
“以我之能,或许不至速败,亦可僵持,但要想尽快取胜,击退袁绍,恐怕是不行的。”
徐庶眨眨眼,怀疑主公还有后话没说。
果然主公试探性地,抛出了一个极其可怕的设想。
“我想让辞玉回来,登坛拜将,如淮阴侯例,如何?”
第534章
打仗是个很妙的陷阱,妙就妙在专坑那些觉得自己极有掌控力,也确实控制了领土和其上人民很久的交战双方。
因为这样的人不管看起来多谦逊,内心都会有一点傲慢在,毕竟他放眼望去,四周无不臣服。
他听到的经常是赞美与夸耀,久而久之变成阿谀奉承,再然后心中就会油然升起一股信心,觉得自己真如那些人赞美的一般强大。
因此古人发明了许多典故来嘲讽并提醒,比如夜郎自大,比如不自量力,再比如某篇后世学生都学过的《邹忌讽齐王纳谏》,道理是摆在这里了,但在这些典故出现之后,还有许多人继续栽进这个坑里,令人惊异于那些聪明人“哀之而不鉴之”的愚蠢。
但问题是,如果你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日复一日生活在四海升平繁花似锦之中,你怎么知道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是不是真的呢?
在很久以前,刘备一想到袁绍,就觉得那真是让人头疼的大诸侯,河北人口稠密,兵马雄壮,光是攻破幽州这一项就不知吞并了多少兵力与人口……那可是公孙瓒的地盘!公孙瓒可是年轻时刘备追随过的大师哥!
但随着时间推移,随着他得了豫扬,又赶跑了曹操占据半个兖州之后,这种想法渐渐变了。
袁绍确实很强,但光看地图,他刘备也不弱啊!他也可以说自己有四州之地了!他也是中原诸侯混战中坚强站到最后的雄主了!他怎么就不配和袁绍同台竞技一下!
张绣等人大败于马铠兵时,他心中还存了一些计较与侥幸。
毕竟那三位主将既不能齐心抗敌,张绣西凉兵久战疲敝,刘勋与蔡瑁又不知兵,输一场也算不得什么。
……况且这稀罕兵种也是刘备见所未见的,他也想不到它到底有多大威力。
……现在他自己被重骑兵照脸踩了,终于就清醒了。
“主公,彼军远道而来,我军正可以逸待劳,”徐庶略一思索,委婉地劝了一句,“若主公修缮柘城,与睢阳成掎角之势,主公在前,二将军在后,将袁绍困住,又如何?”
不错,袁绍劳师动众,他的粮食都是远路运来的,路上吃一半,运到剩一半。而刘备几乎是在本土作战,粮食的损耗率是大大降低的,这对于冷兵器战争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优势。
刘备低下头,从案几旁的匣子里翻了翻,递过去了一封信。
……是关羽送过来的,斥候要绕开战场,所以晚了一天,但也不要紧,里面没写什么十万火急的情报,只说袁绍的后方又送来了十万石左右的粮草和两万人,其中有一万民夫,另一万看着像新兵。
徐庶拿着这封信看,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他们估算袁绍的本部兵马在十万左右,这已经是个相当惊人的数字,但刘备和关羽加起来也有五万兵力,如果取守势是可以耗一耗对面,再耐心找出纰漏,慢慢削弱对方兵力的。
就比如靠着刘琰——刘备额外感慨了一句,“不枉我这么多年待他,到底帮了我一个大忙”——冀州军连死带伤近万人,这就是个相当漂亮的反击。
……现在关羽的信过来了,说袁绍军的数量还在增加,这就让人有点发憷了。
“陈元龙不是说又在广陵征募了五千兵,也将送来主公麾下?”徐庶安慰道,“这样一来,主公又有五万兵了。”
“这倒是,”刘备说,“只是总怕粮草无以为继。”
袁绍的粮草能撑到什么时候,不知道,有些小道消息说冀州人也开始吃糠咽菜,世家也勒紧裤腰带了,或许也不能坚持太久。
……但刘备总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上。
他甚至也不敢奢望能直接给袁绍打死在这里,或者摧枯拉朽的先大破袁绍军,再一路追去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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