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我不信,”她说,“西凉人也不会信。”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隐隐传来了哭声,马蹄声,奔跑声,以及喊叫声。
第一个人指向北方天空时,其余人还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但所有人都向着那个方向望去时,他们无一例外地看到,在正午的烈日之下,浓烟正从长安城的东北角而起,并且在逐步蔓延。
咸鱼觉得,其实守着城墙也不算特别累。
因为西凉人的进攻只有那两日还勉强能一窥西凉铁骑的体统,但从今日开始便迅速滑坠成了家家酒级别,他们依旧驱使着那些百姓攻城,但连督战队都显得心不在焉,到了下午,甚至放任那些百姓四处乱跑,骑兵和弓弩手藤牌兵都不见了踪影。
但她其实希望更累一点儿,她希望能用战斗将前几日发生的事情从脑内摆脱掉。
战斗,永无止境的战斗。
直到西凉人像退潮的大海一样,只留下残骸与遗憾,那时她才能回到她的小屋前,然后用接下来很久很久的平静和懒散慢慢将这些记忆抹消掉。
她站在城墙上时,的确脑子里是在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因而没有察觉到身边的士兵开始了一波调动。
首先是长牌兵与矛手,那些能够维持阵型、阻敌于外的士兵先被调走了;
然后是藤牌兵与刀手,那些非常适合巷战的士兵也被调走了;
最后是民夫,城墙上连负责扔石头的都不在了。
但也许是太过疲惫的缘故,她根本不在乎周身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人反复地喊她,甚至拉扯了她一把,她才终于清醒过来。
“将军要你去青琐门!”那个长得很陌生的士兵嚷道,“城下已备马!”
“不,我……”她忽然一个激灵,“哪位将军?”
“吕将军!”
到处都是慌不择路的百姓,到处都是趁机抢劫的匪盗,还有与匪盗无异,也与百姓无异的士兵。须臾之间,长安城变了一个模样,令她如坠冰窖!
西凉兵攻进来了,或是起了内乱,而今应先将城门守住,若有人作乱,便将奸细斩杀,若有西凉兵进城,便一寸地一寸地的将他们赶出去!
骑兵带着她,却没去城门口,而是来到了宫门前,数十名骑将听见马蹄声,便有人拎着马槊,纵马上前,见到是她才放下了一脸的警惕,调转马头,为她让出了一条路。
她几乎认不出那是张辽,因为她印象中的张辽一直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将军,可能会厚脸皮跑到她家里来蹭饭吃,也可能满不在乎地跟着魏越脱光了在河里扑腾。有边地武人的勇毅,但更能令人意识到身上那锐气而明亮的少年感。
然而现在的张辽一身破烂的鱼鳞甲,鲜血将他的战马也染红了半边。
他脸上带着伤,眼睛里带着冷峻的光。
“将军正等你。”
“……将军?”
于是那数十名骑将散开,中间坐在地上,正由人包扎臂膀的吕布便出现在她面前。
看起来也很惨,但比张辽好些,见她来了,吕布抬起眼睛,“长安守不住了。”
“……为什么?”
“叟人昨夜开了城门,我欲退敌,奈何贼军势大,”他说,“洛城门失守,不过片刻,贼军将至,你得与我们一起走。”
“……去哪?”
旁边那个亲兵已为他包扎完毕,于是吕布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总归要出关中,若能回并州,便回并州,若不能便去关东。”
她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诺诺地答应了,“那,那我回去让街坊们准备一下,我们这是三市,还有其余几市的百姓……”
正待上马的吕布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说什么呢?”
“将军不是说要撤出长安?”她有些惶惶然地说,“将军总得带上百姓……”
她那惶恐而飘飘忽忽的声音被吕布的截断了。
“我何时说要带百姓走?”
“将军不带百姓走?”她睁大眼睛,“将军不是说洛城门已破,西凉……”
“西凉骑兵轻骑一日夜可行三百里,你如何带百姓走?”
如何带百姓走……如何……
这并不是一个“如何”的问题,这是一个……
这是……她大概是几日未眠未休的缘故,竟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而吕布已经骑上了马,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我从未视汝为杂役。”他说。
“但将军视百姓为草芥。”她说。
但他们不是草芥,他们也不是数字,她想,他们是她的街坊邻居,每一个人她都记得姓名,记得长相,记得声音。
她突然后悔了,她来这个世界之前,她是不是应该把属性,把技能点,把什么能买的奇物能用的资源都砸在魅力上?!如果这里是真的貂蝉,是不是就能说服眼前这位将军了?!
太阳已经略有一点西斜了,远处升起了浓烟,那些破旧的,翻修的,崭新的房屋,其中有公卿世家的府邸,有平民百姓的草屋,它们都将在今夜熊熊燃烧。
吕布的眼神变了。
“我知百姓艰辛,”他说,“但我兵马……”
“他们不是草芥,”她神经质地重复了一句,“他们是供养将军这支兵马的人,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时,织出的布,种出的粮,赚得的钱,都交给了朝廷,供给了将军。”
于是吕布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悲凉,但转瞬便变换成了无动于衷的冷酷。
“他们不是草芥,我的骑兵更不是。”他说,“我已经为大汉尽了忠,现在该对我的士兵负责了。”
张辽上前一步,伸出了手,似乎想抓住她的胳膊,但她立刻退后一步。
“将军非小人明主,”她恭敬而肃穆地说道,“小人便只能祝将军武运恒昌了。”
“悬鱼……”张辽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欲留此死地么!”
她真心实意地埋首在尘土之中,给吕布行了一礼。
“上马!”
头顶遥遥传来骑士们呼喝之声,而后随着马蹄声远去,尘土渐渐落了下来。
她抬起头,青琐门前的石板地上放着一把弓,一袋箭。
那张弓平平无奇,但她却十分眼熟,当她拿起它,想要尝试着拉开弓弦时,立刻明白了。
那是吕布的三石弓。
【走吧,】她将弓箭背于肩后,黑刃拎在手中,【我们回家。】
第72章
西凉人终于得到了这座王城。
他们一直以来的怨愤和恐惧终于在这一刻完全地释放出来,这是将军们所允许的,乐见的,甚至是他们郑重其事,在进城之前所许给士兵们的。
——凡是城中所有的,除了天子要如何处置,李傕郭汜还没有研究出一个清晰的方案之外,自公卿以下,无论世家、良家、奴隶,尽可大肆劫掠!
他们想怎样,便怎样,他们曾受过的伤,吃过的苦,还有死去的同袍,尽可以在这座都城里找回来!
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复仇。
向朝廷复仇,向公卿复仇,尤其是向背叛了董公,又亲手杀害了董公的并州人复仇。
能走动的并州兵都已经跟着吕布撤走了,三市其实已经不剩几个并州士兵了,被留在这里的大多数是并州士兵的亲眷,依附并州军的并州百姓,以及陆悬鱼那些街坊邻居。他们从未参与过任何刺杀董卓的行动,但在西凉兵眼里,这一点都不重要。
阿谦替客舍主人跑腿跑到了一半时,已经察觉城中乱了起来,到处都有人在逃命,到处都有人在抢劫,店铺在忙忙乱乱地关门,又有人拿着棍棒去砸别人家的门,有人倒在路边生死不知,还有人哭喊着求别人来帮帮他。
但这一切都在西凉兵出现后戛然而止。
无论是哭泣的,哀求的,想要保护自家那点布帛粮米,或者是骡马猪羊的,都会在西凉人的屠刀前一瞬间变得安静下来,最多发出半声惨叫,然后死寂就会自那条街巷开始蔓延,只留下西凉人的大笑,或者偶尔间杂几个女人的嚎啕。
他心里慌得很,一时庆幸自己出门时总会偷偷地背着那柄匕首——也是用布包裹起来,背在背后,像陆郎君那般;一时又抱怨为什么客舍主人今天差他出门跑腿,不过是两卷账簿罢了,哪一天送不得呢?他想要赶快回到家中,回到母亲身旁,那样才能安心。
他个子小,穿得又寒酸,在房屋间穿梭时,谁也不会注意到他,还真令他小心翼翼地从五市跑到了三市的边缘。
他正躲在一条夏日里散发着臭气的水沟旁,想要穿过面前一条土路,进到街巷里时,马蹄声与呼喝声突然自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这就是并州贼子家眷所居之处么?”为首的一个小军官扬起马鞭指了指,于是手下便有识路的兵士应了他。
“就是此地!”“错不了!”“离远了都能闻到!”
“那就把这里围起来,”那个小军官冷酷地对那几十名士兵说道,“一个活口不留,以儆效尤。”
阿谦听不懂凉州话,但他却读得懂那些西凉人脸上的冷酷和凶狠,自东向西进这条巷子的话,路口处第一家是张公!
张公是……张公是朝廷的官吏……张公……
西凉人将张公一家老小拖了出来,然后取了绳索,取了绳索……
阿谦的眼睛一瞬间睁得大大的!他从来都不知道,门框竟然是可以用来吊人的!他更不知道将一个活人的脖颈套了绳索吊上去,原来是那样可怕的景象!
他阿母呢?家中有地窖,阿母藏没藏起来?!不不不不,他得去救——
一只手从身后忽然伸了过来,带着剧烈的臭气,一把将他的嘴巴捂住,阿谦一瞬间差点吐出来,但是因为精神高度紧张,那强烈的反胃感竟然又被压了下去。
“别过去,找死呢……”李二在他身后悄声说道。
“张公……张公……”
“你有什么办法,”藏在水沟里的李二小声说道,“听说并州人都走啦,只剩下街坊邻居们,除非陆悬鱼能赶回来,否则你我有什么办法?”
张公在挣扎呢……他在挣扎呢!陆郎君什么时候能回来?!阿谦的眼泪流了下来,流过李二的手背。但很快张公就不挣扎了,那些士兵提着刀,踹开了每家每户的院门。
“我就知道,”李二还在没完没了的小声絮叨,他的话语中带着颠三倒四的恐惧,“这些蠢妇,还想着等家里的男人回来……还不愿丢下家里的那几口吃的……我没家没业……我……”
一声妇人的尖叫令他们俩都愣住了,甚至令李二短暂地松开了捂着阿谦口鼻的手。
“那是同心,”阿谦费力地转过头,“你不是倾慕她许久吗?”
李二的错愕一瞬间被阿谦拉了回来,他的鼻翼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她已嫁人,凭什么……她男人都跑了,丢下她,丢下她……我凭什么,我……”
他想要寻一个逻辑十分明白的理由,但他的思绪已经全然乱了,嘴唇也跟着鼻子开始抽动,最后整张脸都纠结在一起,流下了眼泪,“我凭什么要为她送命啊?”
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也是阿谦没有想过的,但他原本就不是一个爱动脑的男孩子,甚至没有细想,就奋力地挣脱开李二的那条臂膀,从水沟旁的长草中跳了出来。
“你——!”李二大吃一惊,话到嘴边又立刻压低音量,“你不要命啦?!一个黄口小儿,你装什么英雄呢?!”
不,这不算英雄,阿谦想,英雄是陆郎君那样的人,品行高洁,剑术卓绝,能让温侯那样的大人物折节相交,如果陆郎君在这里,一定不会迟疑这么久,不会去想是不是该先保住阿母,也不会去担心阿浣的安危,因为陆郎君若在,一定是能保护她们的!
阿谦唾弃了一下自己那些可耻的犹豫和胆怯,然后目光很快寻到了张缗对门那家的矮墙上。
太阳已经逐渐向西了,他可以从矮墙跳上屋顶,藏在阴影里。那家没人,主人家是并州军中士兵,早就跟着吕布走了。他可以小心翼翼地从房顶爬到同心家的房上,然后寻到一个机会……
已经七个多月身孕的同心逃到了后院里,这并非她身手矫健,能从西凉兵的手下逃脱,而是因为那个西凉兵觉得逗一逗这个漂亮的小娘子很有趣。
上一篇:重生之和离倒计时
下一篇:失忆恶龙以为我俩真有一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