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悬九
第41章 星空与魔头
岁杳站定在练武场范围之内, 借着人群的掩饰看向那气势压迫的男人。
他负手而立,明明与身边的宣灵尊者修为不相上下,但此刻竟无一人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更别提上前攀谈询问身份。
细看之下,他五官容貌竟是同陆枢行有几分相似, 尤其是眉眼。若不是眼角处细微的纹路,挡住下半张脸猛地一看,会产生细微恍神。
陆千寻。
上封都陆家的现任家主,陆枢行的生父。
而岁杳知道,陆千寻这个时候出现, 大概率不会是像之前那中年男人口中说的, 为“替儿子出头”而来。
“葛先生,借一步说话。”
宣灵尊者大步走来,看见那未合盖的棺椁瞬间也是一怔,下一秒,他肃穆了神情,低声朝着中年男人说道:“你放心, 无论如何, 此事,定会有一个交代。”
——“我看不必了。”
就在此刻, 落了宣灵尊者一步的陆千寻却如此开口。
陆千寻目光扫过眼前的一众乱象, 他缓缓步行,顿在那中年男人的面前,以一个堪称居高临下的姿态望过来。
“葛道友先前说,我陆家包庇儿郎, 置你亲人的性命于不顾。还说什么……我命人将你妻子的衣物送来, 以此威胁封口?”
陆千寻低声重复了一遍之前中年男人控告的话语, 情绪诡谲难辨。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因此大发雷霆,下一秒,却见陆千寻向后招手,一名衣着得体的管家出现在他身边。
陆千寻道:“既然如此,今日这事便当面好好解释清楚,不然终究是难以服众。葛道友,你也别太难过,放心,今日就算是大义灭亲,也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尊者,葛先生。”
管家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白净男子,他从陆千寻身后走出行礼,转向跪倒在地的中年男人这样道:“葛先生,当初是家主于心不忍,想着令子双腿尽断,于是吩咐我备下钱匣,转交予你。目的并非是你所言的‘封口’,而是想着,既然事态已无法挽回,便在其他方面尽量弥补。”
“更何况……”管家垂眼,嘴角礼节性的微笑像是以尺子量出来的,可当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看人的时候,是同陆千寻如出一辙的神情。
“最开始,是葛先生与其家眷,不顾阻拦闹到我府上来,宣称若是不给钱,便顾人四处散布我陆家的谣言。那数万余灵石,葛先生收下的时候,可不是如今这幅模样。”
“我……”
中年男人语塞了一瞬,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但你们陆家以我妻子性命来要挟,这总是事实吧!”
管家摇了摇头,“令妻现如今仍是府上贵宾,若葛先生不信,大可在事情结束后亲自去到上封都看一看。所谓衣袖一角,不过是令妻情绪失控,在与家主的谈话中自己撕扯的,而家主非但不怪罪,还请来最好的医修替令妻治病,我说的这些事情,上封都全城都可作证,一问便知。”
在葛氏明显沉默下来的氛围中,围观人群再度窃窃私语起来。
而似乎是陆千寻没有再开过口,最初对于他的敬畏之心减弱了些,有胆子大的弟子突然面朝那陆府管家高声道:“可你解释了这么多,终归没有说,人到底是不是陆师兄杀的?”
管家面上微笑的弧度不变,拱手朝之一揖,“若这位小友是在询问我的意见,那在下看来,大少爷自幼便知行懂礼、待人宽正,自是不会做出这等恶行来。”
“那你说,人究竟是谁杀的?”
面对这般堪称质问的语气,管家并未生气,只是微笑着退至陆千寻的身后。
陆千寻的目光从人群中一一扫过,最终,停留在眼珠通红的魔头身上。
眼见着陆枢行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模样,饶是陆千寻,也不禁怔了一分,反应过后皱眉道:“怎么?断人腿脚,毁人前程,你如今非但不心生悔意,还摆出如此作态,陆家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
陆枢行像是才看见这人,他一点一点转动面目,停留在这名血缘关系的父亲身上。
“哦,我都忘了。”
陆枢行喉管震动,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笑声,“原来是你啊,也是,我都忘了,你还没死呢。”
“逆子!”
管家也是一惊,“大少,慎言。”
那中年男人从陆枢行此刻的暴言中回过神,他像是捉住了什么不得了的把柄,一改先前的语塞,大声道:“我儿就是为陆枢行所杀!剑阁雪山上,陆枢行残忍地剜出我儿膝骨,剥落皮肤,生生割断他两条腿,后来生怕事情败露,他竟是一不做二不休,虐杀我儿!今日谁也保不住你,我定要讨一个公道!”
“……”
三天之前,岁杳收到宣灵尊者的传音鸟,说有人上山闹事,向宗门索要巨额赔偿,以慰自家儿郎受到的伤害。
为避免事情闹大,宣灵尊者让他们暂时先不要回宗。于是岁杳每天晚上给魔头下药,他们就这样在凌家医馆住了两天。
当时,宣灵尊者的信中并没有提到那管事弟子已经死了,只道最后那帮人拿了赔偿,便答应不再追究,下山去了。
如今,葛氏再次闹上山头,却带着一具尸体。
而结合先前陆府管家的说辞,中年男人在两头闹事索要赔偿的时候,明显那弟子是只断了腿,并未危及性命。
说明这人,是在岁杳与陆枢行住医馆的这段时间内,被残害致死的。
到了这里,岁杳已经可以百分百确定,人不是魔头杀的。
另一边,正一个头两个大的宣灵尊者连连叹息,“陆家主,你先别生气,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唉,说来话长,这事老夫也有责任,没有照顾好弟子,但是此事稍后我们再议。”
宣灵尊者尽力劝说着对比起一开始的平淡、眼下明显起了怒意的陆千寻。
他正绞尽脑汁要怎么解释自家徒弟的梦行症,下一秒,余光瞥到人群中岁杳正望向此处之时,突然一个激灵也想明了其中道理。
他忙出声道:“葛先生,葛先生,你先别激动……你可知晓,关于令子遇害的具体时间,是在几时?”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昨夜,寅时,家中仆役发现,我儿被人肢解在床上。”
宣灵尊者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回头找到人群中的岁杳,而见宣灵尊者频频望向此处,陆千寻也顺势抬眼看过去——
“你也是时候该死了。”
一道低沉而充满恶意的声音却猛地出现在身后,陆千寻心下大惊,下意识双臂交叉抵挡,却在感受到几乎要烧进骨髓中的痛楚时脸色大变。
“逆子,你……”
陆千寻再顾不上看别人,一手强硬地并指为刀,撞上陆枢行穴道,在目睹魔头那双宛如恶鬼的眼珠时,面沉如水。
“逆子,你堕魔……”
“陆师兄,早说了要关爱眼部健康。”
一道清越女声却径直响起在两人身边,岁杳大步朝着此处位置走来,与宣灵尊者一同挡住了部分两人的缠斗场景。
她突然伸出手,径直握上陆枢行的手腕。
一瞬间掌心炸开的滚烫温度让岁杳身形一顿,但她依旧顺着动作,将魔头拉开了一点距离。
“红眼病不好根治,容易反复复发,所以人家医修才提醒你要多上心。”
岁杳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手中力道使到最大,“你说呢?”
“……”
魔头一点一点低下头,凝望着她的面孔。
陆枢行掌心的黑火第一时间收敛了,但烧灼后的余烬依旧停留。
岁杳面上不动声色,右手痛得掐了两下魔头的手泄愤,她又使力将魔头拉得离他爹远了点,才道:“前辈好,我是岁杳,是五行峰的……内门弟子。”
“啊,对、对……”
宣灵尊者看着这边又看看那边,总算反应过来要解释,“陆家主,这是我山头的小师妹,她……有话要说,对吧?”
“是。”
岁杳朝之颔首,目光又转回到陆千寻身上,声音大了些,正好能让那葛氏中年男子一并听到。
“三日之前,我与陆师兄一同在悬晏城的凌家医馆疗伤,期间并未出门,直到今日午时才赶回来参加仪式的。”
“这位小师妹,若是想要作证,这些还远远不够啊。”
陆府的管家笑吟吟道。
而未等中年男子反驳,陆千寻沉吟一瞬,也开口道:“区区一个凌家医馆,人来人往又无需登记放行,难道你这些天来每时每刻都与我儿待在一起?”
岁杳:“是的。”
“总有晚间修炼的时刻吧。”
管家接口道:“你那时候又受了伤,正是恢复期的时候。我说得难听些,若是大少这时候略施手段,蒙蔽于你,你也是无法知晓抵抗的。”
岁杳沉默片刻,才顶着一众人的视线缓缓开口道:“我能确定,至少是在这几天里,陆枢行绝不可能‘蒙蔽于我’。”
“证据呢?”
岁杳:“因为我连续给他下了三天两晚的药。”
管家:“这……”
宣灵尊者:“……”
“医馆的人都可以作证,他在这段时间里,清醒的时刻屈指可数。”
察觉到身边魔头逐渐开始蠢蠢欲动,岁杳强行将他拉住,抬眼没有丝毫畏惧地直视着陆千寻的打量目光。
“是,陆枢行确实断了那弟子的腿,若要追究责任,他承担便是了,但人不是他杀的。”
陆千寻的视线在她身上顿了很久,久到身后的魔头躁动起来又要发疯,这位陆家主却开口道:“岁……杳,是叫这个名字吧?”
陆千寻莫名朝她笑了笑,“虽然不知道宣灵尊者究竟瞒了我些什么,但到底是自家儿郎,他什么性子,如今又发生了何种转变,我自是再清楚不过。”
陆千寻不可能知晓魔头的存在,有关于“梦行”的事情宣灵尊者也没来得及告知于他。但作为生父,如今这短短一段时间的接触,足以让他发现异常。
“阿旭总在我耳边说,这小子在宗门有多受欢迎,这月又有多少年轻小姑娘借着机会来府上打探消息,若是放在那时候,你这般维护这逆子,我倒是不稀奇。”
陆千寻叹道:“可如今,你怕是比我更清楚其中转变吧。世人互相爱慕,无非心悦于品性为人,当一个人的内在灵魂全部发生逆转,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个体也不为过,岁小师妹,你又何必……要替‘他’说话?”
“……”
黑火不再燃烧,但陆千寻话音落下的那一秒内,岁杳明显察觉到右手掌心再度一烫。
不是异火燃烧的痛楚,是魔头在极力克制下而波动的体温。
她不应该再回复陆千寻的这话的,她不想跟这位老谋深算的陆家主扯上什么关系,站出来证明人并非陆枢行所杀,已经是尽她所能了。
东璃上空的投影星图映照在她眼瞳中,岁杳抬眼望了一瞬划过天际而坠下的落星,她叹了口气。
“你儿子其实跟你一点都不像。”
岁杳突然这样说道,她眼看着陆千寻脸上露出兴味神情,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他不会算计人心,不会布局设陷,陆枢行是个笨蛋,从始至终,一直都是。”
“现在他生病了,从单纯的蠢货变成一个生病的蠢货,他还是学不会自利自保。遇到麻烦只会发疯,不惜抽筋断骨,以自我毁灭的方式证道,好像这样就能让世人高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