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朝朝
她素来少梦、躺下沾枕头就着,重生后,这还是头回梦到前世。
姜锦拿着把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自己的发梢,心道,这人可真不禁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错,但这也实在过于灵验了,晚间不过多想起他那么一小会儿,当晚他就要来她梦里和她纠缠不清楚。
姜锦其实是没理也硬三分的性子,何况她越想越觉得裴临可恶,最后没忍住,悄悄啐了他一口。
她还记得约了人卯时相见,是以也没多纠结梦里种种,收拾齐整后,拿上那把离开云州时、裴临所赠的长剑救出去了。
天光明媚,姜锦狠狠地深吸一气。
活着的感觉始终是很好的。
前世到最后那般困顿,全靠药吊着,毒性压制不住时,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凌霄一眼都不敢不盯着她,生怕她想不开,像她之前那样想要自我了结。
然而姜锦始终没有。
她确实有一段日子,很害怕镜中的自己。
丰润的脸颊变得瘦削,原本光泽的发尾也卷曲发黄。姜锦不在意污损容颜,但是没人会喜欢这样的改变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一度命人砸烂了所有的铜镜。
浑过下去其实也未必是坏事,但是姜锦其实很快就从自欺欺人里挣扎起来,因为她知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她永远无法避开真实的自己。
在一艘注定要沉没的小舟上,她也可以选择活得开心一点,都在船上跑也跑不掉了,不如在被水淹没之前,去摘一捧莲子来吃。
光可鉴人的铜镜又被置办了回来,反正花的是裴临的钱,这是他活该的。
姜锦开始重新认真地打量镜中人病歪歪的模样。
她还没死,总有能做的事情。见不得风,就猫在屋子里看闲书,吃不得辣,那就在清淡的锅子里多涮两片肉。
她学会了与这样的自己相处,也不再避讳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所以再想起前世的这些经历,姜锦虽然有些怅惘,但是却并没有多么伤怀。
因缘际会是谁都左右不了的,面对命数,她自认为她做得还不错,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遗憾。
所以,那个有关前世、模糊不清又充斥着血腥气的梦境,很快便被姜锦抛到了脑后。
徐徐的风迎面吹来,平静的水面被擦出一圈圈皴纹,姜锦心情很好,步子也迈得很快,不多时就到了约定好的地方。
昨夜的荷塘边,已然立着一个人影。
裴临换掉了那身绀青的长袍,改而穿了身黑色的连珠纹襴袍,腰系蹀躞带,头配青玉冠,遥遥望去,端的是一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姜锦有些惊讶,她没有来晚,裴临却来得比她还要早。
他确实没让她等。
姜锦微收下颌,朝他道了声好。
裴临像是早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施施然侧过身,向姜锦叉手一礼,“姜娘子来得可早。”
良好的教养浸入骨髓,同样是行礼,他也能比旁人多一些行云流水般的气质。
新的开始是忘掉过去最好的手段,新的总能覆盖掉旧的。有梦中所见那个阴沉的裴临相比,姜锦看着眼前这个志得意满,几乎把年少轻狂四个字写脸上的裴临,忽然就顺眼多了。
还是年轻好,她感叹。
裴临不知姜锦的眼神为何变得古怪,但想起昨晚宴前,她所述云云,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道:“轻裘缓带、玉树临风?”
这人怎么变了?姜锦略有些疑惑,从前他也能如此坦然地自夸吗?
她鼻子出气哼了一声,道:“裴公子未免太过自信。昨晚我所说,不过是因为你身处在粗人堆里。那些粗汉不修边幅不说,三个人都凑不出两只不色眯眯的眼睛,这才衬得裴公子更像人一点。”
那些人里,不是军户便是裴临这回收拢入旗下的匪徒,听姜锦这般贴切描述,裴临一时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如此说来,那我也要多谢姜娘子抬爱,没把我和他们看作一处,”他勾着唇角,拱手一揖,“时辰不早,请吧——”
他今日怎么这么高兴?姜锦狐疑地打量了裴临几眼。
不过想想,才崭露头角,他也是该高兴的。
两人没有再耽搁,一道去了马厩牵马。
卢府豢养的马儿不少,但姜锦一眼就认出了她的那匹。
副尉往上都会配马,她自然也没例外。
她快步过去,去解缰绳,马儿见她来,打着呼哨,亲昵地拿头去蹭她的胳膊肘。
裴临去另一侧牵马了,眼睛却时不时瞟着姜锦这边。
相比他今日的打扮,她的装束就要低调许多。
一身寻常不过蓝色的缺胯袍,里头大抵穿了件半臂,把属于女子的稍有些瘦削的臂膀撑了起来。
她的长相本就没有什么堪称柔媚的细节,未施粉黛,未曾修饰的眉稍,配上刻意拉低了的乌青幞头,若不仔细瞧,只打眼一望,大概会以为是个俊俏的小少年。
还未出府,不好奔马,姜锦缓缓施放着缰绳,骑在马背上等裴临。
裴临那匹黑背白鬃的马,她还有印象,当时便是这匹马带着他们两个去找的凌霄。
说起来并非什么名贵品种,但也灵性得很,裴临觉得用着很顺手,也没有再找什么名驹的想法。
“逐影,起来。”裴临拍拍这马的脑袋,它懒洋洋地踢了两下前蹄,这才从马厩出来。
裴临刚翻身上马,甚至还未坐稳,而这黑背马忽然看到了就在对面的姜锦,它好似也认出了她来似的,激动地甩着蹄子,竟是直接朝她冲了过去。
浑然忘了,背上还载着它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好想完结,这样我就可以贴番外了斯哈斯哈
不过离完结大概还有一段时间,破镜重圆大概只进行到破镜,总之,我要努力更新啊啊啊啊啊
——
? 第41章
这匹过于热情的黑背马叫两个人俱是一惊。
姜锦倒是还好, 下意识哎了一声之后,很快骑着她的马往边上撤开了些,倒不至于真的被它撞得的人仰马翻。
裴临怔了一瞬, 旋即肉眼可见的僵硬了起来, 好在驾驭马匹早就成了他的本能, 甚至都不需要反应, 他便已经轻巧地夹紧了马腹,腕间发力,下意识拽住了马, 沉声唤道:“逐影!”
受人辖制,逐影不情不愿地打了个响鼻,这才哒着蹄子站住。
逐影方才的动作激烈,马厩旁堆着的稻草和谷屑被它带得一地都是,其中不少还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清隽贵公子霎时间顶了满头满肩的草屑, 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
裴临一贯冷静自持,倒难得见他这么手忙脚乱, 还有点狼狈, 姜锦压不住翘起的唇角,索性放声大笑起来。
她举着马鞭, 对逐影笑眯眯地开口:
“虽然很开心你还记得我,但是你这样, 你的主人很局促哦。”
裴临不动声色地摘掉自己头上的稻草屑, 捋着一把马儿的鬃毛, 道:“姜娘子今日心情甚佳。”
姜锦也察觉到了自己微妙的心情。
梦中前世的阴霾不知何时已经一扫而空,姜锦莞尔道:“那还得多谢裴公子……的宝驹了。”
她原本想再调笑几句, 但是想到裴临如今的和她不算太熟, 还是收敛了一些。
见姜锦开怀, 裴临唇边便也有了三分浅笑。他克制地收回目光,云淡风轻地道:“走吧。”
两人并辔而行出了卢府。
逐影是一匹看不懂人脸色的马儿,还有点人来疯,去救凌霄那回路上,气氛那么沉闷,它也兴奋得很。
眼下,它的表现自然也没让裴临失望。
他几乎把缰绳勒进手心里,才克制住逐影一步一步想要朝姜锦身边蹭过去的冲动。
……倒不是他不想靠近,只是这样做未免太没分寸。
不过逐影的举动裴临也并不奇怪。她一贯很招这些四条腿儿的家伙喜欢,从前一样的军马,在她手下也要更温顺些。
裴临手上发力,面上还是一贯的波澜不惊,姜锦也就没察觉有哪里不对,一晃神,才发现身边的一人一马离得稍有些近了。
只是时时刻刻退避三舍,反倒显得她过分在意,姜锦便也没作声。
裴临更在此时平淡地问起了公事,“城南往外的舆图,卢大夫人可差人往你那边送了一份?”
“那是自然,”姜锦点头,幞头后的长尾也跟着一晃一晃,“昨夜睡前,我已经仔细研读过了。”
舆图一向是极其机密的东西,向来都被严加保管,尽管薛靖瑶送来的只不过是简要的草图,却也足以说明她的信任。
前世,姜锦也同样和裴临在范阳待了一阵,因缘际会之下与卢宝川相交投契,三人一起干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事。
这辈子倒直接跳过了他,和他娘有了交集。
范阳的高低起伏、附近的城郭乡镇,姜锦前世便一清二楚,昨夜拿到舆图,看得更多的也是城外他们将要去往的路线。
裴临更不必说。
范阳、成德、魏博三镇,前世最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些地方的舆图,早就被他完完整整地刻在了脑袋里,便是让他此时此刻提笔勾绘一份出来,他也是可以做到的。
他点了点头,装傻充愣:“那份舆图,在下亦是钻研许久,不知姜娘子有何见解。”
姜锦哪晓得他是找话硬聊,她只觉裴临这是在考量她这个要和他同行之人是几斤几两。
她在马背上挺直了腰杆,眉梢微挑,道:“卢大夫人,要我们送的,绝不止粮草这么简单。”
“为何?”裴临同样挑眉看她。
姜锦没回答。
正巧有卖饼的小贩担着箩筐经过,她起得早,没用小食,便叫住了小贩,问道:“你这烤饼怎么卖?”
生意上门,小贩显得非常热络,他掀起一边箩筐上盖着的白布,道:“两个钱一个,蘸了胡麻的贵一个钱。”
姜锦扭头看向裴临,没说话,但是眼神仿佛在问,你吃没吃?
裴临一顿,道:“姜娘子自便。”
姜锦朝小贩的手心放下五个钱,蘸胡麻和没蘸胡麻的都要了一只。
小贩似乎有些不放心,拿出自己怀中揣着的铜板对比着掂了掂,确定收到的不是私铸的恶钱才收下。
小贩咧着嘴笑道:“小郎君莫要见怪,实在是私铸铜钱的人可恶,小本买卖,经不起亏损。”
姜锦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时年有一种人,他们收集官府铸造的铜钱,烧融后重新铸造,把十个钱打成十二个甚至更多,这样的钱便被称为恶钱。
小贩拿了两只还冒着热气的烤饼,交到了姜锦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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