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沉之月
许清元回到家中,风风火火地翻箱倒柜搜寻着什么东西,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脱雪站起来,两只手还捧着一本书,她呆呆地看着许清元,问:“姑娘,您这是找什么呢?”
“钱。”她答的十分直接。
脱雪放下书本,走去卧房,从靠着东墙的柜子中拿出一个螺钿小盒子,打开放在桌上:“银子都在这里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许清元吃惊地问:“怎么就剩下这么点?”
脱雪立刻掰着手指头数道:“您的月银只有五两一个月,写书挣的钱和科举高中的贺礼都已归入公账,虽然每次老爷都会手头松给您些,但别忘了您还赔钱养着报亭,此外,每月还要给江氏一笔钱,哪还能剩下多少银子。如今还有二三十两已经很好啦。”
被她这么一理顺,许清元也反应过来,她一拍脑袋,去翻腾自己的首饰盒子,翻了半天发现都是人家送的首饰,她一般不戴这些东西,它们贵重是贵重,新也是真的新,很有被认出的风险。
问许长海和梅香借钱免不了受盘问,许清元歪着脑袋一想,觉得这件事还是越少人知道内情越好,她吩咐:“去找月英借二三十两银子,请她千万不要声张。”
“是。”脱雪也不多问,迈出屋门口,往院子那边过去,不久果然带着三十两银子回来了。
“她问什么没有?”许清元将银子归拢到一个荷包内,问。
“没有,临走前倒是嘱咐我一句说不要拿去做赌资就好。”脱雪老实地回答。
“好,你去挑个不常出门的丫鬟,让她出一趟门。”许清元将荷包交给脱雪,在对方的疑惑眼神中说,“去买一样五十两银子左右的女子首饰。”
不到晚上,许清元便接到了皇帝的旨意,内官传旨说皇帝让他们四人暂停查案,许清元可以待身体恢复后再去翰林院。
许清元拿着丫鬟买来的首饰,在脑中把心中的计划来回思量过好几遍,直到半夜才昏昏睡去。次日一早就起身换好官服直奔翰林院。
今日的翰林院似乎格外躁乱,几个修纂被一趟又一趟地叫出去,其他人也都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
经过一上午的信息拼凑,许清元终于得知今日院中这般异常的原因。
御史中丞宁晗弹劾大理寺卿黄嘉年在万寿节当天谋害公主,罪不容诛。皇帝震怒,下令将大理寺卿暂行押入天牢。本案由御史中丞邓如玉负责查办,以三日为限。
挨过整整一上午,午间,许清元去找了一趟王内官。
因为万寿节的时候,王内官及时发现异常,又跑去通知田德明,最终公主能保全性命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论功行赏,他便被提拔成负责引带的一班小头目。王内官越发觉得自己慧眼如炬,对许清元也十分感激。
“许大人您怎么过来了,这大热天的。小何子,你去给许大人沏壶好茶来。”王内官惊讶过后,忙张罗道。
“不了,我待会还须赶回翰林院,此番前来确实有事要麻烦大人。”许清元从袖中拿出一对晶莹剔透的白玉缀红玛瑙的耳环,有些为难道,“那天万寿节,我在去保和殿的路上无意间捡到此物,看样子是有些贵重,想必是哪家女眷或是有体面的大丫鬟的,我来京中时日短,人也认不太全,只能麻烦大人您帮忙查查那日哪家大人带了丫鬟进宫,我好去找寻失主。”
“这不算什么,大人交给我就是。”王内官拍拍胸脯,向她保证。
许清元又另拿出个荷包交给他,王内官推辞:“这是做什么,我还能要大人的钱不成。”
“我知道宫中处处要钱,打点也是,难道我还要让大人白替我添人情么?您快收下吧。”许清元坚持要给,王内官只得收下。
他当天就去找了关系,多方打听之下,终于问到一些信息,忙趁许清元离宫前将信息告知给她。
许清元听到他说起别人的时候都还尚可,只是当“承乡侯”这个名号从王内官口中道出时,她的手指瞬间攥紧,表情凝重起来。
当天承乡侯带了不止一个随侍入宫,许清元很想探查他们的出宫记录,但像王内官这样能打听出个大概消息还又、有可能,要书面查阅记录却是想都没得想。
那除去这条路,究竟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更进一步调查确定呢?
皇帝停了她的办案职责,准入腰牌被回收上去,大理寺秘牢那边是决计无法再过去的,不知道狱卒两人有没有按照她的吩咐好好办事,万一那边出现什么意外,她这边就少了一样可以证明黄嘉年清白的证据。
是的,她经过沉思之后,终于还是决定坚持查找真相。如果为扳倒黄尚书,她可以违背自己的道德,使无辜者受屈,让作恶者逍遥法外,那她既配不上自己曾经的职业,也违反了自己曾向曹佩承诺过的“求真”一词。这样做不但有愧于公主,而且,她将变成自己厌恶的,如皇帝一般的人。
就像谎言总会漏出马脚,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也终会迎来反噬。她会堂堂正正地扳倒黄嘉年,而绝不屑于使用这种卑劣的手段。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时隔半年多, 许清元再次来到中书府上,她与宁晗对坐, 没有客套率先问道:“宁大人, 您是如何确定大理寺卿为本案凶手的?”
宁晗根本不看她,表情也不似平日那么从容自信。她虽然有自己的打算谋划,也是按照符合自己利益的方式选择的这条路, 可心中隐隐约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
“那天在御花园,我碰见过他。”宁晗简单地回答, “之前在保和殿我就看到他与公主前后脚离开席面,因为担心公主抽机会出去看了看, 果然被本官发现端倪。”
“碰见过,也不能证明是他做的。”许清元不相信以宁晗的才干学识会不知道这一点, 那她就是明知而为。
“你也是入官场的人了, 有些事并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宁晗这句话算是一句大实话,许清元明白了对方的态度, 起身告辞。
政治考量, 许清元当然也懂。难得有这么一个黄家的大把柄握在手上, 皇帝和宁中书受制多年,他们之间积攒的怨恨不是她一个旁观人能切身体会的,现在他们要借此大作文章,哪管黄嘉年究竟是不是真凶。
在两人谈话的时候,宁中书正好回府, 他闻讯赶来几次留许清元在家吃饭,但许清元推说家中有事, 没有留下。
宁中书眯眼捋着胡子站在会客厅门口, 宁晗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许清元离去的身影, 语中带着别意:“此人行不苟合,敏思多变,非池中之物,难以为我们所用。父亲您说呢?”
“不然,”宁中书一改老顽童的模样,脸上一派高深,宁晗闻言侧目,想听听他的见解,“正是这样的人才好顶门立户。要不是你弟弟们都成亲了,为父真想去许郎中家提亲。”
知道自己老父亲又开始没个正经,宁晗无奈闪身告退。
许清元明白这案子时间拖得越久,对于黄嘉年越不利,她必须抓紧采取行动。
临安郡主在京城中还没离开,她整日住在皇宫德禧殿里照顾公主,许清元正想找个什么方法见她一面的时候,临安像是与她有心灵感应般,第二天就找上了她。
临安郡主非常知道轻重,根本没有问许清元本案的细节,反倒一脸沉重:“凶手应该不是黄嘉年。”
“郡主明见,不过现在有不少人指认当日在御花园见过他,从他的位置和时间推算,即便不是他自己动手,也有很大嫌疑。”许清元道出困境,“我虽然想私下调查本案,可很多东西不是我一个小小翰林能看到的。”
“我知道你是指什么。”临安显然思路清晰,早就跟她想到了一处,“皇上既然已经下了这样的决定,各处内官必定已受上令,不会将相关证物轻易示人,只能从侧面打探。”
许清元也是这个意思,不过经过昨天托付王内官那一遭来看,显然难度不低。临安见她没有头绪的样子,抬起手掩住嘴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如意馆。”
窗外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地下的阴影斑驳摇动。这两天忙的见不到人的董学士忽然现身翰林院,没多停留片刻就又离开了。而在这短暂的露面过程中,他唯一安排的公事就是给许清元布置任务。
“将前朝的十二部农医书勘校一遍,下月本官来查验。”董学士的任务与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工作量就是把许清元劈成两半,也决计完不成。
真是柿子挑软的捏,许清元的忍让没有换来他的见好就收,反而变本加厉,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再委屈自己。
许清元直截了当地说:“禀学士大人,前朝农医书十二部合计一百二十一卷,九百七十四篇,工作繁重,仅凭下官一人之力,恐无法按时订误完毕,下官恳请请大人增派人手。”
董学士根本不接她的话茬,有些不耐烦地说:“堂堂状元,连这些都做不完?本官不是来听你这些推辞的,下月如果见不到成本,本官自会将事实一一禀报上去,你好自为之!”
待他走后,安郸主动伸手想要拿过一本帮忙:“史书的修订已经进入尾声,我帮大人勘校一本吧。”
“不必。”许清元按住桌面上厚厚一摞书本,没有一点被繁重的公务缠身的忧愁,“我可以解决。”
见当事人都这么说,安郸也不好再多言,但是据他所观察,许清元却并不象以前那样埋头苦干,忙的食水都顾不上吃喝。虽然现在的她仍旧认真勘校,但一日三顿一顿不少,每天按时上下值,绝不加点。这副样子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根本完不成,安郸提醒过,对方却没有改变的意思,他也无可奈何。
许清元勘订农书的时候专门挑出几十张插图,认真比对后,还真发现了一些错漏,比如有一本医书中的大蓟、小蓟的配图便十分相似,几乎难以区别。她抱着农书跨出翰林院大门,侍卫询问时她坦然答道:“学士大人吩咐我勘校农书,上面绘制的大蓟、小蓟看不出分别,我也不太懂,所以想去如意馆找画师问问,拜托他们画一副区别大些的来。”
既然是有公务,侍卫们也未作为难。她来到画师云集的如意馆,小半数画师们正在闲的裱画,见有人上门,忙凑上来问有什么事情。
许清元把官方说法表露出来后,一个姓孙的画师自告奋勇要接下这活,据其他人说,孙画师自小生在田野,对植物绘画颇有心得。
“仙佛鬼神、人物传写、山水林石、花竹翎毛、畜兽虫鱼、蔬果药草等,这是绘画中的门类,画什么就要用哪一门的技巧,比如说这个大蓟、小蓟,就分属蔬果药草,所以应该……”[注]
孙画师说的头头是道,许清元嘴上答对个不停,身体和眼睛早就在如意馆内四处搜寻起来。
其实不用她太费劲,就已经在馆中央发现了一幅巨型重绢,四五个画师正拿着各式着色笔绘制着,许清元从他们的身影缝隙中发现,那幅图正是她要找的万寿节当天的盛宴图。
如意馆画师平日事情本就不多,他们每年只有固定几个节日会绘制大作,这一项是最费时间、最显本事的,所以每次绘制这种图画都画的的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许清元只恨现在没有相机,她只能纯用眼看。
死死盯着画看了半晌,许清元终于在上面找到当日宴会时承乡侯的位置。上面画的清清楚楚,站在张登背后确有一名侍女,她的衣着虽然与歹徒不同,可身形却别无二致。
当晚,大理寺秘牢的狱卒晚间也需要值守,但瞌睡上来后,他们的眼皮子已经开始打架,手撑着的脑袋寸寸往下滑,最后终于趴在了桌面上。
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响起,秘牢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令人惊异的是那一把大铜锁居然没能阻止来人。
那人一身夜行衣,面覆黑纱,如同在黑夜中寂静行走的夜行动物,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他慢慢靠近狱卒,悄无声息地从对方腰间取下牢房钥匙,狱卒发出一道响亮的鼾声,那人立刻躲到暗处,见狱卒没有醒来的样子,他才行至牢门前,小心将钥匙插进缩口,轻轻扭动。
而被委以大任的邓如玉动作也真是快,很快便将证据初步搜集完毕,虽然没有确实的物证,可是却有不止一个宫女内官指认见过黄嘉年,他与本案脱不了干系:“何况,当日为黄嘉年望风、见过凶犯的岁安竟然于昨日被歹人于牢内暗杀,难保不是黄嘉年想要杀人灭口,为己脱罪!”
这番话一出,朝堂上瞬间乱成一团,本应最为激动的黄老尚书却丝毫没有反应。少府少监作为黄嘉年的岳家,见黄尚书不急,自己为了女儿的未来可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顾不得避嫌站出来跟邓如玉打擂台。
两拨人马吵得越来越凶,朝堂热闹的跟集市一般,皇帝忍无可忍般怒喝道:“朕的朝堂不是公堂,如此吵嚷成何体统!”
争得面红耳赤的官员这才住口。
“皇上,公主遇害,刺客犯谋逆之罪,如果我儿确有此行,老臣绝不姑息。可方才邓大人所说并不能证实黄嘉年即本案真凶,与此相反,据老臣所知,此案凶手的主使另有其人。”黄老尚书盯着皇帝怒颜,上前一步,不急不徐地说出这话,立刻引起众人侧目。
“哦?”皇帝的脸被遮在毓冕之后,看不清神色,他的声音却还平静,“老尚书疑心他人有何凭据?”
“请陛下传大理寺主簿晋晴波并犯人岁安。”黄尚书面色坦然,胸有成竹。
众官疑惑又惊讶,怎么听黄老尚书的意思,这岁安竟然未死?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却一时没有开口。他心中万般盘算,本以为这次万无一失,即便定不了黄家谋逆大罪,也能狠剥对方一层皮,但对方的态度却让他不得不有所防备。
田德明接收到皇上的指示,上前一步高声道:“兹事体大,请黄尚书留后再议,其他百官,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作者有话说:
注:南宋邓椿《画继》
第97章
御书房内, 晋晴波把许清元提前搜集好的证据一一列明后,黄嘉年的嫌疑几乎完全转移到张登身上。
皇帝表情平静:“竟有此事, 田德明, 去调出入宫的名册来。”
不久,田德明提溜着一个内官进来,他进门就摁着那内官一起磕头请罪:“这不长眼的东西把茶水泼在册上, 一直都没发现,如今字迹模糊,已经难以辨认, 老奴监管不力,请皇上降罪。”
皇帝声音隐含怒意:“田德明, 你的差事办的是越发好了,这种纰漏也敢出!”
黄老尚书脸色分毫不改, 拱手禀道:“陛下息怒, 老臣还有其他证据,据老臣查证, 前不久承乡侯府采买了十数个下人, 他们府上的仆役均可作证, 有位名叫春娘的丫鬟因得张世子看重故而在万寿节当天被带入宫中,可回去后这名叫做春娘的女子却无故消失了。再者……”
黄老尚书眼神凌厉地抬起头来,丝毫不带惧意:“如意馆中万寿节的寿宴图中亦有凶手样貌,岁安见过,她之前差点被幕后主使所派刺客暗杀, 幸亏狱卒机敏及时发现,虽然没能抓住刺客, 可好在保住了性命。”
将那内官革职查办和给田德明罚俸半年, 皇帝又看过上述证据, 听过岁安指认后,沉声道:“传承乡侯及世子张登。”
急令传诏之下,承乡侯和张登不过片刻便已赶到,显然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皇帝一开口问,他便携子拜倒,情绪饱满地连声喊冤,抬起头来之时,脸上满是纵横老泪,他一张口就说:“老臣冤枉!老臣从穷乡僻壤的锡南来到京城,候府是仆役仆役没有,吃食吃食现缺,闪着一大家子没得法子,只能现从人牙子手中买些丫鬟家丁,谁知这其中竟有包藏祸心之人,必定是其他人见陛下待侯府好,要陷害老臣一家。这是那女歹徒的身契、采买凭据,请皇上明察!”
皇帝看过,又让田德明交给黄老尚书,黄老尚书不屑地一瞥眼,甚至都没拿到手上:“承乡侯准备的甚是充分。”
承乡侯复又跪下,一副大老粗的模样哭爹喊娘,连声叫屈,又说他们最近采买的人刚带到府上还没有十天半个月,哪能这么快就教出一个女子一身功夫:“老臣要是有那个本事,也不当这什么劳什子承乡侯,风刀霜剑地在南面率兵镇守几十年,不如去开武馆教人习武,也省得一大把年纪了还遭人陷害。”
他这话粗中有细,既道明自己是镇守边防的有功之臣,又从逻辑上说明不可能是他安排的人手刺杀公主,一句话就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而张登的表现就有些拉跨,终究是姜不如老的辣,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情绪激动地陈情表明自己是无辜的,但却言语混乱,叫人听着烦躁。
最终,基于黄老尚书的态度和现有证据,皇帝妥协了,他下令释放黄嘉年,但也没有将承乡侯一家定为谋逆罪。许清元对于这个结果不算十分意外,那些证据是可以洗脱黄嘉年的嫌疑,却也无法直接证明承乡侯为幕后主使,皇帝这或许是见目的达不成,也不愿损害自己看好的继承人的折中办法。
整个事件中,最受委屈的就是公主,为了补偿她,皇帝流水一般的赏赐自不必说,还下令惩罚承乡侯和黄尚书教子无方的过错,让他们两家郑重地向公主赔不是。
德禧殿中,许清元一进来就看见公主正捂着被子呜呜地哭:“杀女凶手,就这样轻易放过了么?父皇真是好狠的心。”
许清元与临安郡主劝了几句,最后公主收起眼泪,木然着一张脸问两人:“不该哭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如果没有办法改变,我起码应该学着坚强起来,好好利用这份怜惜,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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