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而柳贺在翰林院中看似风光无限,却在几月后被外放至南直隶来治水了。
两人的境况都可以称一声唏嘘。
“你这几日怎么有空回来?”柳贺问道,“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施允摇了摇头:“我母亲身子有些不好,接到信后,我便先回来看一看。”
施允去陕西任职后,他与柳贺仍有书信往来,不过信到得慢,几封信回下来,大半年已是过去了。
“我也刚好在给你写信,你人既来了,这封信倒是可以省了。”柳贺拉住施允,“今日让我娘做几个菜,我们许久未说话了。”
万历二年的进士中,只有一甲孙继皋、余孟麟及王应选留在翰林院中,其余二甲、三甲进士均都在吏部候缺,关系硬的大多能分到九卿衙门,再次一些的可以去南直、浙江、江西等地任知州、知县,以施允的科名,外放到浙江、江西应当不成问题,可惜他朝中无人,与吕调阳的关系也不算亲近,才被外放到了陕西。
柳贺尤有些愤愤,施允却很从容。
隆庆二年及隆庆五年的会试均录了四百进士,原就是因嘉靖后期吏治腐败,要补天下各府州、县官的缺额,到了万历二年这一科,州、县官的缺额没那么多了,富庶之地的州、县官更是格外抢手。
“我觉得去哪里任官都好,只要能为百姓做些实事。”施允道,“我那些同年中,也有被外放至边关苦寒之地的。”
两人一边温酒一边闲谈,柳贺酒量仍是不足,施允的酒量原先和他差不多,可几杯酒喝下来,他居然能面不改色,看得柳贺直接侧目。
“那边比家里冷多了,得多喝些酒御寒。”
施允与柳贺讲了他在陇州知州任上的作为,陇州隶属于凤翔府,是凤翔府中的交通要塞,仅巡检司就有三处,施允到那边后便被赏了个下马威。
“那边民风强悍,官吏又傲气,自然看不上我这刚任官的书生。”
施允便在陇州兴文教,建城墙,筑水利、抚流民,他一字一句说得轻描淡写,可不过短短一年半,他便由俊秀书生变为如今这副沧桑模样,柳贺当然清楚,施允所为远不是他所描绘的那般轻松。
就以文教为例,大明开国至今,整个陇州一共只出过两个进士,但那已是成化年间的事了,之后的一百年,陇州在会试中颗粒无收。
“但无论如何,我二人年少时的心愿是实现了。”
“现在想想,还是年少时读书最舒畅。”柳贺叹了口气,“那时候只要考中举人就够了,根本没有想过日后的前程。”
施允道:“我去族学看望了两位先生,他们与我道,泽远你被外放恐怕郁郁不乐,我今日一看,倒觉得你兴致还不错。”
“先生对弟子总是太过忧心。”
两人品酒吃菜时,滚团也凑过来瞅瞅施允,它与施允也有日子没见了,施允在京中会试时去柳贺家撸过几次猫,之后他外放去陕西,滚团也跟着柳贺回了镇江府,最近又搬到扬州府中。
“时间是真快,滚团都成老猫了。”施允感慨道,“毛色是不如之前,不过手感仍是上佳。”
柳贺笑他:“诚甫兄,不可这般戏弄滚团,它也是三朝元猫了。”
“失敬失敬。”施允捏了一块小鱼干喂给滚团,“论资历,它可比我们老多了。”
用过饭后,柳贺和施允说了自己的情况,扬州府与陇州虽地处不同、民情
不同,却也有许多共通之处,柳贺自出京时讲起,一些事他在信中和施允提过,不过由他自己说出来总是更详细些。
“我就知道,泽远你去了哪里都不会安宁。”施允笑道,“不过我们为官,在何地就要做什么事,这样才不辜负了生平所学,若只为了为官而为官,多年以后看,生平也只剩一个官字罢了。”
“不瞒你说,这一回我从陕西回乡探亲,凤翔府及西安府不少官员都来找我递话。”施允道,“他们大多与陕西的盐商关系亲近。”
柳贺轻轻颔首。
扬州府中,来自陕西的盐商的确数目众多,下关那一带即是陕商的重要聚集地。
和晋、徽二地的盐商不同,陕西的盐商完全是因为食盐开中法发展起来的,他们利用地理优势向边关运粮获取盐引,进而在扬州城建立了庞大的陕商集团,但弘治年后,开中法暂停,陕西盐商的势力就渐渐落后于徽州盐商。
盐商的本质就是官与商的结合。
如今张四维刚入阁不久,在内阁中对张居正唯唯诺诺,然而张四维之弟张四教是山西大盐商,张四维的舅舅是王崇古,张四维和马自强是亲家,马自强的弟弟则是陕西盐商的代表。
不出意外的话,马自强也能入阁。
隆庆年时便有言官因盐业垄断之事要求罢免王崇古与张四维,可惜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钱家之所以猖狂,除了背后站着武清伯这位天子的外公外,也是因为晋商的势力本身就不容小觑。
“盐商的事,我暂时也插不上手,若是要找我,恐怕找错了人。”
“我并没有要替他们递话的意思。”施允道,“听他们所言,似乎也是要你在扬州知府任上给他们行个方便。”
柳贺摇了摇头:“那也不必来找我,直接找吴漕台便是。”
盐商之事涉及的盘子太大,既涉宫中,又涉内阁,与河漕、海运之间也有关联,若是轻易牵扯其中,别说柳贺只是一个小小的扬州知府,就是阁部大员也难以轻易脱身。
不过施允的话倒是令柳贺感觉到盐商的无孔不入了,施允远在陕西都能被盯上,而此时扬州城中,晋商、徽商与陕商都未向柳贺递来橄榄枝,莫非是因为此前盐运司衙门对他的弹劾?
……
施允母亲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他回乡这一趟时日也不长,因而能来看一趟柳贺已经很不容易,等他拜访完柳贺,就要继续返回陇州,他任官才一年多,暂时也很难挪一挪位置。
“不必挂念我,再过十年,你我或许也能在京中相遇。”
柳贺笑道:“那你要快一些。”
“这两日与你闲谈,我心中才畅快一些。”施允道,“在陇州,我掌着知州大印看似风光,可身边无一知交好友,下属也是各有盘算,烦起来只能捏着家里的猫逗趣儿,可它又听不懂人话。”
柳贺一如年少时那般捶他胸口:“不必顾虑那么多,我等只需直道而行便是。”
“若非念着这句,我恐怕初上任就沉进淤泥里去了。”
施允直直看向柳贺:“泽远,我在陇州已极是艰辛,你在扬州之艰辛恐怕要胜我数倍,但即便相隔千里,我一直站在你这边,张相如何,言道如何都不会更改我的想法。”
“你是要故意惹我哭吗?”柳贺道,“此次相遇,又不知哪年能够再见,你路上小心一些,与人相交时莫要太直,软一些也没有什么。”
“这是柳府台的经验之谈么?”施允笑了笑,“我在陇州都听说过你的威名。”
“只是对好友的诚挚之言。”
柳贺送施允上了船,缆绳刚刚解开,就见施允冲他作了一揖:“泽远,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君之志向终有能践行那日!”
柳贺回他一礼:“你我共勉。”
施允远在陕西,柳贺虽在书信中知晓他近况不错,可见过真人之后,柳贺才真正放下了心。
他当年之所以刻苦读书,是为了改变家中的境况,为官之后,柳贺心中希望百姓们能够过上好日子,但同样挂念着自己的好友,期盼他们能够一切安稳,他注定当不了海瑞那般无私的清官,一切只是尽己所能。
施允离开之后,柳贺的确郁闷了几日,不过衙门中的事还是要继续处理,容不得柳贺怠慢太久。
临近年节,柳贺邀请了本府士绅及大商人聚在知府衙门,先向众人放个风——万历四年起,他便要严收本府商税。
姜通判早知柳贺有意多收税,此时听了柳贺要求,他仍有些心惊肉跳:“府台大人,真要如此?”
柳贺提起笔:“姜通判,本府的话你未听清吗?”
“可若……若他们不愿至呢?”
柳贺道:“难道要本府亲自去请吗?”
姜通判不由在心中嘀咕,他在扬州府不短了,府中大商人都是一群见钱眼开的主,若是没有获利,就算知府威严再大,他们也是不愿理会的。
他还等着柳贺下一步安排,然而柳贺心思似乎沉在文章上了,姜通判站在这边半天,柳贺都未吩咐他一个字。
姜通判只能悻悻退下了。
他暗想,柳贺这话说得轻易,若是阖府士绅都不给他这个面子,到时候丢脸的又是谁?
总之不是他姜通判。
姜通判已经料想到,他派人去府中大户家中说明时,那些大户不耐烦的神色了。
人一旦富了,就容易变骄横。
但柳贺已经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姜通判就算不愿得罪人也得去干,否则他可能落到程通判那般下场,柳贺还常与属官们说程通判劳苦功高,他却是只见着劳苦了。
第145章 不去
“贾兄,府衙前日可派人上门了?”
府东的意满茶楼内一片茶香袅袅,这一处原先就极为安静,今日更是静得针落可闻,娴雅素净的婢女轻手轻脚地端下茶碗,掌柜则压低声音问着二楼客人的所需。
不为其他,只为今日意满茶楼中聚着本府有名的钱袋子。
钱家、贾家、宁家及季家的几位主事人都聚在此处,商讨着知府大人相邀的意图。
柳贺上任仅半月,扬州府中的诸富户已经领教过他的作风了,在众盐商中领头的钱家更是狠狠受了一番教训——钱家背景虽厚,但因钱二公子之故,在武清伯及盐运司衙门面前都格外没面子。
钱家能兴,得益于武清伯李家,但李家因何而兴?还不是因为当今天子与太后。
柳贺任过日讲官,纵是天子都以礼相待,天子赏日讲官都得加一句“先生真儒士”,谁敢直接朝日讲官丢银子,满朝文武的唾沫都能将那人淹了。
柳贺人受了伤,还被人用银子羞辱了,这事一闹,立刻有臣工问了,这钱家是几等人家,竟比天家还要牛叉?
武清伯李伟因此被追着弹劾了好几日,某回天子见了他,也特意问了钱家的事。
若不是钱家在扬州府根基还算深厚,武清伯都打算换人来经营盐事了。
尽管如此,钱家依旧元气大伤,提起柳贺就恨得牙痒痒。
依几月前柳贺被弹劾的架势,他早就该卷起铺盖走人了,可柳贺不仅没走,还在这扬州府城中扎下了根,甚至翻身成了知府,手握主官正印,扬州城中诸事都不能越过他。
“府台如此肆意妄为,我等不可任人宰割啊。”
“那钱兄有什么好主意,不妨知会我等一二?”
“照我说,知府大人叫咱们去是商议的,没人说咱们非得去吧?”贾家家主说道,“谢知府在时,也没强逼咱们做事,咱们乐意去就去,不乐意去就不去,我就不信他这新知府敢和咱们数万盐商作对,他人厉害,咱们也不是吃素的。”
贾家背景不如钱家深,可行事霸道是出了名的,前些时日柳贺审的几桩案子都与贾家侵占民田有关。
“贾兄说得在理,知府大人让去我们便去,可将我们扬州府的盐商看在眼中了?”
“昔年谢知府、秦知府在任时均与我等相安无事,吴漕台还是吴知府时,我们盐商助他抗倭,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扬州城楼破的那一角还是我等出资修建的,若是没有我们盐商,哪有扬州府今日的繁华?”
这些盐商越说越觉得委屈,往日扬州府的主官们待他们皆是客客气气,没有一个如柳贺这般。
前任谢知府爱财又好名,到了扬州府,他就像进了糖罐的老鼠一般滋润,和扬州府的盐商们相处也是融洽,而柳贺年纪轻轻便已三元及第,盐商们以为他应当好名,谁知柳贺是油盐不进,对盐商们的讨好并不放在心上。
此前因钱家之事,盐商们已经鼓动盐运司衙门及扬州府弹劾过柳贺一回,同样的招不可能再使第二遍,想让柳贺降职或外调也很难,对方任过帝王师,又简在帝心,会试筛落了张敬修都不影响他活蹦乱跳。
要真将他挤走,除非有足够的利益交换。
什么才能打动他柳三元呢?
柳贺如今已是正四品知府,大明朝知府一百五十九员中,分量比扬州知府高的不超过十人,再往上便是从三品,在京是光禄寺卿、太仆寺卿,在外是参政、都转运盐使,就算柳贺能被打动,他们也没本事安排一个从三品官给柳贺当。
“那我等就在此说定了,年前府台相邀,我等谁都不去,看看到时候是谁下不来台!”
钱家、宁家、贾家等
盐商在扬州府中经营甚广,柳贺要严查商税,就是要从他们身上割肉,这些盐商虽富有万贯,可要他们出血他们却也是不愿的。
上一篇:六零年代亲妈养娃记
下一篇:穿成年代文天才反派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