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夫子也不愿见你这般。”杨尧道,“相公不必难过。”
偏偏柳贺眼下任外官,扬州府中事又多,他一时脱不开身。
“等休沐日时,我们天黑便出发,去看夫子也来得及。”
柳贺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他在翰林院中时是五日休沐一次,可身为外官却没有这样的待遇,即便有休沐日,府衙与巡抚衙门那边往往有事要处理,还有巡按、巡盐、提学各道御史来府中查探。
大明朝设了十三道御史,南直隶为两直之一,因而没有御史,巡察诸事,扬州府归凤阳巡抚,山东道监察御史、河南道监察御史也可就扬州府事出声一二,因扬州府靠近山东、河南二道,虽不接壤,但朝廷规定,南直隶各府监管由临近布政司的监察御史分摊。
柳贺大多数时间都在扬州府,若涉河漕事,则要常去淮安府、徐州府,涉文教事,则要前往应天府,此前和吴桂芳一道治河,他连济宁府也去过。
作为一府主官,若是被查出不在任上,御史必定要参柳贺一本的。
上回柳贺见孙夫子时,夫子身子已很不好,柳贺请了人照顾夫子和师娘,又请三叔、纪伯父他们这些离得近的帮忙探望,可对孙夫子的身体,柳贺心里也有数。
夫子教过他与他爹,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长寿的老人了。
不过难受是免不了的。
孙夫子为人又倔,柳贺想让他搬过来一起住,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
“若是夫子身体不好的,便让师娘和我们一起住吧。”柳贺叹道。
杨尧却说:“以夫子的性子,他恐
怕已经提前叮嘱过师娘了。”
柳贺又深深叹了口气:“当官之后,我与亲人,与好友数年都见不上一面,上回难得见了诚甫,但之后要见面恐怕又难了。”
“这也是难免的。”杨尧握住柳贺的手,“相公莫要成日愁眉苦脸。”
……
即便柳贺为孙夫子的事难过不已,但府中依然有许多事等着柳贺处理。
关于贩卖私盐一事,张居正几日之后给柳贺来了信,让他随本心而为,柳贺见此眉头不由皱成川字,他心中的意思应该表述得十分明白——张居正究竟能不能替他背锅。
张居正却告诉他,他干不干随意,锅背不背随缘。
柳贺:“……”
这就有点过分了。
主要是他和吴桂芳熟啊,看到吴桂芳的待遇,柳贺如何能不羡慕嫉妒恨?
吴桂芳要治河,张居正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御史言官的抨击质疑皆被他挡了回去,为了吴桂芳,张居正甚至要将河漕合并,只为吴桂芳能在河漕总督之职上放手施为。
换成柳贺,这待遇可谓千差万别。
柳贺不禁感慨,谁让他会试时没有取中张敬修呢?
今年八月,何洛文与许国任顺天乡试主考,张居正子、吕调阳子与张四维子皆榜上有名,什么叫会当官?人家这才叫会当官,人情卖了,官职升了,在翰林院中前途一片光明。
而柳贺呢?
出走两年,归来弹劾一堆。
不过即便张居正这般说,柳贺该干的还是得干。
两淮盐运覆盖的主要便是扬州府与淮安府,盐运司衙门更是在扬州府城中,别的扬州府官可以不管,柳贺既然看到了,该管的还是要管的。
何况如今他在扬州府也并非初来乍到,说起话来还是能有些作用的。
待这一年夏税交过,柳贺便在府中、下关、盐运司衙门与钞关等盐商集中之处及海陵、兴化、海门等盐场处张贴告示,讲官府如今重查贩卖私盐者,如有违反,严惩不贷。
考虑到许多灶户贩卖私盐是因盐商盘剥,柳贺也强调,若灶户因盐商盘剥、借贷等被迫贩盐,盐商同罪。
朱元璋建立明朝时,将各行各业出身固定了,民户便是民籍,军户便是军籍,另外有匠籍、灶籍等等,也有冷门的籍,比如太医院籍,钦天监籍,籍一旦定了,民众只有通过科举考试才能脱身,否则世世代代便要从一职而终。
灶户都是灶籍,其受盐商盘剥极重。
按理说,盐业乃是官营,灶户也算是国有雇工,形式应当类似于国营X场,国家分拨物资,国家营收得利,灶户每日拿固定收入就行,然而事实却非如此。
兴化、海陵等地的灶户中,有不少甚至要找盐商借贷以购买烧盐的灶具,卖盐的过程中又受盐商盘剥,价格皆由盐商定,若盐商贩盐逃脱官府认定,这盐本身就等于不存在,盐商又如何会付钱给灶户?
且灶户烧盐便得成日受盐熏,时日久了,双目失明的灶户也不在少数。
对于这般的灶户,柳贺心中是很同情的。
平民百姓,既无家业支撑,也无雄心壮志,要的不过是一日三餐温饱而已,他们如何不知贩私盐是重罪,若不是维生艰难,他们如何为会了一丝薄利去犯下大罪?
一日三餐,便是百姓所求。
这也是为何柳贺对清朝一向没有好感,某地有灾,粮食不够吃,创下“康乾盛世”的康熙帝却批复道,你们汉人一天吃三顿,粮食当然不够吃了,改一天吃一顿就行了。
粮食问题如此解决,FAO看了都要点赞。
柳贺这道告示,便令盐商们按时给予灶户银钱,同时要求盐商不得扰乱市价,还灶民以生息。
柳贺这告示一贴,第二日,都转运使王焕便上了门。
“柳府台贴出告示是何意?盐之产销向来是我盐运司衙门的事,灶户也归我盐运司,地方不得干涉!”
王焕气势汹汹,柳贺命人上了壶茶:“王盐司何必如此焦急,先喝口茶润润嗓。”
“你扬州府的茶,本官可不敢喝。”王焕早知柳贺要干涉盐事,就等着向柳贺发难了,不过他之前吃过柳贺的亏,因而也不敢慌慌忙忙就上奏参柳贺,免得又被柳贺这奸诈小人倒打一耙。
“下官也未干涉盐产盐销啊。”柳贺道,“王盐司,这灶户洪武朝时是归盐运司管理,然而洪武朝后期,太/祖便在盐场设百夫长,这百夫长可是归两直布政司管的。”
“下官为一府主官,灶民也是本官治下之民,民被盘剥,下官如何管不得?”
“柳府台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王焕脸色阴沉,“你发告示倒是容易,今早本官的盐运司衙门就被堵了,盐商们都来本官面前哭诉,说灶民犯事盐商同罪,这天底下可还有公理可讲?”
柳贺微微一笑,反问王焕:“王盐司想必也知,灶户之所以贩私盐,多是因盐商相迫,盐商只顾收盐收银,盐运司衙门只管盐之产销,可灶户被盘剥犯事,盐商侵吞其产致其家毁人亡,案件可都是归我扬州府及州县处理的。”
“张相推出考成法,地方诉讼也归考成法管辖,下官调阅了历年案卷,扬州府诸案,有一半起于盐,此事王盐司可知?”
“断案若不秉公,下官也要遭申斥,到那时,王盐司可愿与本官一道去吏部申明详情,就说这是你盐运司衙门的案子,本官作为扬州知府本不该管?”
“本就是你扬州府的案子,为何要叫本官作证?”王焕道,“你也不必事事搬出吏部,便是吏部知晓,该是你扬州府的职责,你扬州府还是得担着。”
柳贺端起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王盐司,依你之意,灶民非民耶?”
第157章 群情激愤
王焕来找柳贺,争的便是一个管辖权。
对灶户的管理界限其实是很模糊的,属地可管,盐运司衙门也可管,通常导致的结果是,有好处两者皆上,有坏处两者皆让,灶户若是与民户产生冲突,灶户借盐运司所管之便不服地方官府,地方官府也常更偏向于民户。
柳贺这份告示贴出,便是向盐运司衙门道明,他打算出手管了。
到这时候,自主权便到了柳贺手中。
他想管也可,不想管也可,盐商们不怕他不管,就怕他某一日热血上头忽然管了,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着实叫人不好受。
王焕之所以登门,为的就是叫柳贺将那份告示撤销。
可柳贺却不肯同意。
他不是那等雁过拔毛的官员,不是说盐商到他的地界做生意就非得给他上贡,但盐运之事,产销归盐运司衙门,售卖私盐得利的是盐商,他扬州府却要派出兵丁官吏处理案件,那岂不是太不把地方上看在眼中了?
何况柳贺也没说要侵占盐运司的产销之权,税他也不会多收,只是解决一下扬州府中贩卖私盐的问题罢了。
这王焕竟急得要跳脚了。
柳贺为他泡了茶,他却一口都未饮:“便是柳府台要治罪,盐商与灶户同罪也不可取。”
柳贺笑道:“王盐司大可放心,下官审案最重的便是实证,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若是本府查实,灶户贩卖私盐是因盐商盘剥,本府自然也不会放过。”
“柳府台,你是状元郎出身,本官辩不过你。”王焕面色依旧阴沉,“你若不将这告示揭了,你今日所言,本官定一字不落地上奏给天子。”
柳贺微微一笑:“王盐司慢走。”
王焕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知府衙门。
柳贺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王盐司和盐商走得太近了。”
“若是与盐商关系不睦,王盐司也坐不上如今的位置。”顾为道,“听说王盐司原在平阳府任过知府。”
“从平阳知府升为都转运盐使,王盐司想必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平阳府是何地?内阁三辅张蒲州的老家是也,只是不知王焕是在张四维回乡的那阵和他搭上的线,还是更早之前。
柳贺和王焕心中都很清楚,柳贺所针对的并非灶户,而是那些藏在灶户背后、逃脱税银的盐商。
……
柳贺告示一发,扬州府中自然议论纷纷,但效果同样明显,他是八月发的告示,到九月时,府中就极少出现灶户贩卖私盐之事了。
王焕嘴上说着要弹劾柳贺,那日怒气冲冲赶来之后却没了下文。
府中不少盐商都分外不解,莫非王盐司是惧了柳贺之势?
“这王盐司是三品,柳府台是四品,为何两人几回交锋,退让的都是王盐司呢?”
“柳府台任了这扬州知府后,王盐司是事事吃亏,王盐司的性子也能忍得?”
“柳府台三元及第,是天上的文曲星,王盐司忍让他一二也并非不能。”
众盐商之所以疑惑,是因为此事着实不符合王焕的性子。
任了这盐运使之后,两淮盐事王焕都说得上话,经过他手的银子不知凡几,因而别说是对柳贺这四品知府,便是对上二品巡抚王焕照样威风。
且他掌管着两淮盐运,在京中有张四维、王崇古等人相助,武清伯李伟也一贯与他相善,人人都觉得柳贺背景硬,可王焕的背景实际上并不逊色于柳贺。
对此事,扬州府衙中众官吏倒是喜气洋洋,主要是被盐运司衙门压制惯了。
扬州府城中有漕督衙门,有盐运司衙门,从品级上说,
漕督衙门比盐运司衙门更高一级,可府中官吏却未从漕督衙门那边受太多气,毕竟漕督兼着凤阳巡抚,扬州府中的百姓也受他管辖。
盐运司衙门则不同,或许是盐运上油水丰厚,盐运司的官员看人便自带一股高高在上,“说话都带着银子味儿”。
柳贺身为知府,对待盐运司衙门却如此不卑不亢,便是对上盐运司衙门的官吏,扬州府中众官吏如今也能抬头挺胸了。
但柳贺却清楚,事出反常必有妖,依王焕当初不打一声招呼便参他的性子,柳贺手都伸到他锅里来了,他如何能忍得?
酝酿事端是要花时间的。
不过府衙中暂时无事,柳贺便每日读读书练练字,或去堤上巡视河工,或了解夏税征收的情形。
柳贺注意到,这段时间的盐运司衙门很安静,就连钱家、宁家等一众盐商似乎也收敛了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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